六月下过两场雨。
进到七月,四处流火,天又干又热,像是太上老君打翻了火炉,准高三的怨种们艰苦奋斗到八月,终于盼来可怜的十天暑假。
陈庆明唠唠叨叨,叫他们管好手脚,别受伤,别生病,别关键时候掉链子,十天后回来打起精神,都给他紧紧皮子狠狠冲刺。
大摞大摞的书放进行李箱。
林青蕊躺在课桌装尸体,大脑像是呲雪花点的电视屏幕,一片空白的嘈杂。
十分钟后,黎暗发来信息,叫她晚上出来玩。
她回了个“好”,随后翻身起来,拉着行李箱离开教室。学校里空得可怕,蝉躲在暗处叫得声嘶力竭,河岸的杨柳也像是要死了一样,树叶有气无力地卷着。
好热。
她回家放好书,躺到地板,跟图图用一个姿势午睡。
这一睡就到了傍晚。
午睡就这点可怕,时间过得太快,像是被偷走了一块。林青蕊起来换衣服,图图抬起脑袋望一眼,走了两步,换块地板继续睡。
“还是当狗好啊。”
女孩换上裙子,伸脚踩狗头。
图图无动于衷,尾巴敷衍地摆了摆。
林青蕊本来就漂亮,去年在抽条,瘦了点,今年就有点大姑娘的样子了,穿宽松的校服还不显,一穿裙子,收紧腰间的绑带,腰身和臀的曲线便婀娜地显出来。
她站在落地镜前照了照,又加了顶宽檐草编帽。
对自己的美貌很是满意。
两人约在古城的牌坊见,街边全是小吃摊,卖凉皮凉面的最多,还有冰汤圆和冰稀饭。
林青蕊喝着木瓜水站在花台旁。
不论男女路过都要多看两眼,这样的青春逼人,自带光环,像是偶像剧里走出的女主角。
黎暗来了。
黑色人字拖,剪过几次的头发卷毛已经看不到了,鬓角的碎发用十字夹别到耳后,打了一排洞的耳朵只戴了两颗金属钉,黑色无袖背心能看到锁骨和玉似的薄肌,宽松的休闲短裤下小腿骨很长,身体冷白,阳光下,有种非人的质感。
怎么说呢,像买了贵族专属冷白皮的炫舞角色。
他一到她身边,盯着林青蕊看的目光自然而然更多了。
她是星星,他也是星星。
星与星的汇聚,本就是光芒万丈,怎么能不惹眼呢。
“我喝一口。”
黎暗抢过木瓜水,喝到还剩一点,弯腰掀她帽檐,还没看到牵肠挂肚的小脸嘴角就止不住往上扬。
他环住她的腰,亲昵地蹭蹭,说她像个小火球,抱起来好热好热。
“我们去哪?”
“徐老师家。”
“哦,去你那个漂亮师姐家。”
黎暗说对,就是去漂亮师姐家,他没个正形,还笑得很坏,林青蕊踩了一脚,他说好痛好痛都要痛死了,林青蕊更使劲,他反而不叫了,当街把人抱住,高高举起。
世界缓慢倾斜,向他倾斜。
“这么坏。”
“……放我下来,要不然打烂你的狗头。”
“你好凶啊,林青蕊。”
他的手指冰冷,身体却是温热的,隔着布料都能感到雀跃的心跳。
林青蕊的心突然很静。
她叫他别动,随后扒开头发找出一片羽毛,这是一片鸽子毛,不知道怎么飞进黎暗的发。
女孩粉白的指捻住羽毛转动。
黎暗的目光温软地追逐,蓦地,两人目光悄然对上,他的神情变得更加柔和,像晃动的酒液挂在杯壁。
林青蕊鬼使神差俯身吻住,在帽子的阴影下。
一阵风吹过。
鸽子毛飞走。
黎暗放她下来,脸颊酡红,琥珀色的眸子亮闪闪,每说一句话都在眯笑,尾指勾住她的尾指,边走边晃。
好像,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光了。
他们从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下去,七绕八绕,进到一处低矮的民房,黑瓦木门,高高的门槛,里面是磨得光滑的三道石阶。
这是典型的长明民居。
前面的院子打扫得很干净,摆着两盆牡丹,还有一口石臼,盛满澄净的雨水,水面有两片花叶,几乎不动。
后面的柴门出去,是一片宽敞的水泥院坝,墙边堆放着不要的破木头和杂物,中间的场地摆着几个谱架,供学生在这练习,主要是给小提琴用的,看来黎暗的这个老师不止教钢琴,弦乐器也很在行。
再过去,有块暗红色的地毯。
上面摆着乐器和交错的电线,音响在后面放着。
夕阳绚烂的天幕做背景,一阵一阵的铃铛响,是走街串巷的凤凰牌自行车在石板的颠簸下发出的。
架子鼓前坐着个光头,键盘手是个插木簪的中性女孩,吉他在折叠椅上挂着,苗大勇蹲在地上盘线,屁股的白肉露出点,听到黎暗打招呼转过头来,“……来啦?”
黎暗把自己写的歌交给他们来唱,之前排演过两次,今天是第一次演出。
说是演出,其实都是琴行的学生和学生带来的朋友捧场。
他们没有舞台。
只有这堆着杂物的院坝。
观众也没有座椅,或站或蹲或倚,等待着表演开始。
最后一抹夕阳摇摇欲坠沉没天际,在这日夜交替的逢魔时刻,光头敲击吊镲,清脆的声音荡漾开来,黎暗和林青蕊住在桑拿房时写就的曲子缓缓流淌,歌词是苗大勇填的,讲的是梦想和希望。
林青蕊眼前展开的却是徐徐飞起的白鸽、黎暗家旋转楼梯的绿植、旧街的篮球场她坐在他的肩膀去够篮板。
她坐在破木柜。
黎暗蹲在地上,手掌抚着她的小腿肚。
他扬起脑袋不时查看她的反应,她没什么反应,只是在苗大勇等人结束表演闹哄哄离开后,问黎暗能不能亲自唱给她听。
他没有唱。
摸出裤袋里的口琴,在月光下垂颈吹奏。
耳钉一闪一闪。
男生的头来回动,口琴的声音充满褶皱却很有力量,林青蕊和月亮一起静静聆听,听完,她按了按他的脑袋,说狄锐绑架的事都是她安排的,包括那场险些被侮辱的苦情戏。
她说:“我给你讲讲我妈的事吧。”
她讲了两小时。
能说的都说了,口水都干了。
她说:“老实讲,我觉得你妈就是小三,害得我妈没有好死,用你报复她,用她报复我爸,我基本上没有歉意和愧疚。”
黎暗抬起口琴,猛地一甩。
把口水都甩到她身上。
林青蕊又说:“我舅舅他们知道这件事,去年就知道了,他们用公司跟我爸谈判……我爸已经不可能跟你妈再有关系了,除非他想失去一切。他们让我别跟你来往,结果我阳奉阴违到现在。”
黎暗问她到底想说什么。
林青蕊望向天边悬挂的皎月,侧脸抬高,下颌的肉收了收,“黎暗,我好像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