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二人离开浣衣局时,几乎没有什么家当可带。陈氏随着女儿搬进了蓬莱池西侧的一座小院子中。这院子虽然狭小简陋,但却清幽隐蔽,最重要的是离延英殿非常近,门廊上挂着蓬莱居的破旧匾额。
除了慕容晓晓和母亲外,院内还住着宫廷内阁的另外一名女官李夫人。她的丈夫是外庭中书舍人,她也是吴皇后所统辖的内阁中资历最老的女官。李夫人平时多住在蓬莱居,偶尔出宫回府看望丈夫、子女。
做了吴皇后多年心腹的李夫人,自然明白皇后将慕容晓晓母女安置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用意,心领神会地接住了栽培和监视的任务。
脱下身上的奴婢粗衣,换上柔软的细麻襦裙,陈氏抱着女儿喜极而泣:“十三年了,我们母女在掖庭宫挨过了整整十三年的苦日子!现在好了,我家晓晓才思过人,带着娘过上了好日子!不枉娘这些年费尽心力教你读书!”
而此刻的慕容晓晓却高兴不起来。穿过来之前,她写了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因为经常需要查阅史料的关系,对这一千三百年前的古文语法也十分熟悉。只是这写诏敕,她实在是不会。这类行政文书,几乎不会出现在碑碣石刻上,所以她甚至都没有读过。
次日清晨,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小心脏,扛着随时有可能被砍掉的脑袋,慕容晓晓跟在李夫人身后踏入了延英殿。
延英殿是吴皇后主政的场所,大殿东北角的雕栏屏风后便是内阁女官们办公的地方。吴皇后与朝臣议事时,当值女官要在一旁记录谈话内容。皇后有诏敕要发布时,女官们便要立刻起草出来。
看着十来名女官整整齐齐地埋头疾书,慕容晓晓想跪地求饶,心中不住埋怨:<为什么我不能穿到宫里的营造处,做个工匠什么的!>
不幸中的万幸,李夫人并没有直接安排她写诏敕,只安排她校对诏敕。为了不露馅,为了能在以酷刑称霸史书的吴皇后手底下讨生活,慕容晓晓逼着自己使劲看、努力学。有的时候她甚至会想,如果在美院的时候能拿出这种股劲头来,说不定早就混成名家了。
有机会近距端详吴皇后,是慕容晓晓第一次在延英殿值夜时。内阁的女官需要一天十二个时辰随时待命,所以每天夜间延英殿内必须留下一名女官值夜。
巍峨的延英殿,在上千支蜡烛的照射下更显富丽堂皇。御阶上雕刻着繁冗的祥云纹,御塌后三丈高的漆雕牡丹,让慕容晓晓目不暇接。
斜倚在御榻上的吴皇后,已经换下了白天的五色讳衣,只穿着一套暗紫色襢衣,和髻上的羊脂玉细钗明暗呼应,显得惬意而威严。
慕容晓晓跪坐在御阶下,趁着议事官员还没进来,皇后仍在闭目养神,放肆地端详着这位高高在上的擅权皇后。搜肠刮肚了一番自己有限的殷朝历史知识,她揣测现在应该正是殷贞宗末期,皇后与太子黎筅夺权最激烈的时候。
片刻后,殿外小太监领进来一位身着青衣纁裳的俊美男子。慕容晓晓心中暗想:<纁裳绣有七章纹,大概是二品官吧。>
“皇后娘娘千岁……”李炯跪拜道。
“封禅大典准备得如何?”吴皇后仍旧闭着双眼。
“回禀娘娘,沿途行宫均已制备妥当,待陛下钦定吉日便可出城前往瑶山。只是……”李炯不敢再往下说了。
“只是朝中仍有人反对本宫与陛下同任主祭是吗?”皇后懒散地抬起了眼皮。
“娘娘料事如神。这班妄臣中为首的就是太傅甄邢,此贼子三番五次上书陛下,竟然……竟然还说出了‘牝鸡司晨’的大不敬之言。”李炯说道。
皇后又闭上了眼睛,问道:“那陛下是何意?”
“陛下自是站在娘娘这边的,只是碍于甄邢是开国老臣,在朝中甚有威望,动他不得。”
皇后冷笑一声道:“什么开国老臣啊,只不过是陛下默许太子与本宫作对的借口罢了。想当年,陛下从关西贵族门阀手里夺回皇权时,杀的开国老臣还少吗?也怪本宫当年一时轻信了甄邢这个老货的伪装,让他侥幸保住了狗命!现在关西贵族杀的杀,流放的流放,陛下是用不着本宫再为他冲锋陷阵了,越来越倒向太子一党。”
“皇后娘娘英明神武,下官如醍醐灌顶!”李炯作揖道。
伏在案前的慕容晓晓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心里拼命盘算:<这些话,要记录吗?天呀,怎么敢在大殿上讨论这些!吴皇后对自己的势力好自信!>
一炷香的时间,皇后又向李炯安排了一番新科进士的官位任免,便叫他退下了。
“把你写的拿上来给本宫看看。”皇后的目光落在了慕容晓晓身上。
呈上来的七八页硬黄纸上,只记录了官员任免的内容,对其他言语只字未提。吴皇后面无表情地起了身,朝着殿外走去。
留在殿内的慕容晓晓,拿不准自己是做错了还是做对了,战战兢兢挨过了一整夜。
清晨回到蓬莱居,李夫人笑着问道:“皇后娘娘昨夜可见了什么人?”
慕容晓晓哈气连连地回答:“见了一位朝臣。”
“那你能活着回来,就说明你是个聪明人。”见慕容晓晓满脸诧异,她解释道“只有皇后娘娘的心腹重臣,才能在夜间入得宫来。若是你不加辨别的将所有话记录在册,娘娘当场就会斩了你,这是做内阁女官的第一场考验。”
带着一身冷汗回到房中的慕容晓晓,真想托陈氏去营造处问问是否还招匠人,她实在不想再做这什么内阁女官了。
午饭过后,慕容晓晓步履沉重地坐回了自己在延英殿的案桌前。还沉浸在恐惧中的她,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身上又一次泛起冷汗。
“这份诏敕你来起草。”绛月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入到屏风后面,将一张精美的砑花纸放到了慕容晓晓的案桌上。
慕容晓晓害怕看见她,低着头拿起砑花纸轻轻道了一声:“诺。”
这纸上的字应该是出自公主之手,很是秀丽,可内容却称得上惊世骇俗。慕容晓晓硬着头皮,按照砑花纸上的意思,仔细斟酌着措辞,起草了自己的第一份诏敕。
诏敕呈到绛月公主面前,公主只看了两眼,就慢悠悠地撕碎了纸张,厉声说道:“重写。”
屏风后的所有人,都替慕容晓晓捏了一把汗。她自己心里大概明白重写的原因。
一份措辞更加强硬的诏敕被重新呈到了公主手中,这次没有再被撕毁。
“若敢再犯,小心你的脑袋!”说罢,公主扬长而去。
誊抄、加印、呈送中书省,慕容晓晓办妥了所有事情,躲在屏风后的一个角落里哭了起来。
李夫人见状,悄悄凑到她身边,轻声安慰:“大家刚开始时都是这样过来的,你已经算是很好了,心里什么都明白。有些愚钝的,身首异处了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听姐姐一句劝,以后不要做这些左右平衡的小动作。既然明白皇后娘娘的心意所向,你就只能顺势而为。在这宫里,每个人都黑白分明,没有灰色地带留给你去躲避。
今日主人得势了,你我就安然无恙。明日主人失势了,你我也小命不保。你只一心一意替主人办好差事,才是最佳的保命良策啊。”
听完李夫人的一席忠告,她更怀念自己在现代社会的生活了。
慕容晓晓起草的这份诏敕,第二天清晨就由中书省传到了三省六部和西都街巷的布告榜。
太傅甄邢拄着拐杖,疾步走进太子府。
“太子急召老夫,可是为了延英殿传出来的那份诏敕?”甄邢来的路上便猜出了一二。
“师傅可也看过了?母后竟然要与父皇一同担任封禅瑶山的主祭!”太子黎筅见到尊师后,便把最后一丝克制抛到了九霄云外。
“老夫看过了。这份诏敕写得可不一般啊,言辞果决、滴水不漏,明明是逆天而为的荒谬之举,却被这女官说出了几分道理来,实乃蛊惑人心的高手啊!太子可打听到这女官的姓名没有?”甄邢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对手。
“姓慕容,闺名晓晓。”太子答道。
“慕容晓晓……”甄邢沉吟了片刻,恍然大悟,“此女乃老夫故友慕容瑜的嫡生孙女啊!”
“那又如何?”太子对师傅面露的喜色很是不解。
“慕容家累世功勋,被皇后一朝击溃,这亡族之仇,就是慕容晓晓与皇后之间一道永远抹不平的裂缝。老夫看这女子的才气,颇有其祖父当年的风采,定然不会是宵小猥琐之辈。委身于皇后的内阁,无非是想逃离苦役,谋条生路罢了。”甄邢细细道来。
“师傅的意思是,拉她到我们这边来?本宫若贸然拉拢,万一她不识趣,可就麻烦了!”太子顾虑道。
“哈哈……这天下的女子,都逃不开一个情字!跟着皇后,最多是做个不见天日的女官。倘若有机会追随太子,重回皇宫那不就是堂堂妃嫔了吗?”甄邢面露笑意,继续说道:“太子七尺男儿,伟岸英俊,贵为储君,哪个女子能不动心呢?”
“时到此刻,父皇那里也未传出只言片语,怕是又被这诏敕中暗含的强势态度恐吓住了。此事木已成舟,从长计议,在内阁中扎进一枚我们自己的钉子,才是上策啊!”太子叹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