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起应时而生,恐怕这世间无人比得过绛月公主。她的出世稳固了当年父皇与母后摇摇欲坠的关系,自然颇受双亲爱护。
倘若她是个皇子,上有得朝堂拥护的长子黎竑、得百姓爱戴的次子黎筅、儒雅倜傥的三子黎献、贤德仁孝的四子黎澹,便显不出她有什么过人之处。
可她偏偏是位面若桃花的小公主,父皇在面对她时,从来不用顾忌皇权旁落,只一味疼惜宠爱幼女。母后在面对她时,每每想起襁褓中夭折的长女,便会千依百顺。
从出生到现在,绛月公主的可爱伶俐、乖巧贴心,从来都只给父皇和母后看。在其他所有人面前,她是嚣张跋扈、刁蛮任性的代名词。十六年来,她肆意生长,从来没有听过半句忤逆自己的话。
今天是例外,有个不知死活的官奴婢,竟然企图制止她的行为,还给她扣上了不宽仁的帽子。
绛月公主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目光如箭,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垂目躲避。
高架上的慕容晓晓却没有领略到这支箭的威力,因为她早已吓得跪地不起,恨不得找个地方把头塞进去。
恐惧之下,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穿过来之后,我还没有做过任何改变历史走向的事情,所以墓志铭上的内容应该还可以参考。没事……没事的,三十岁才会死,现在才十三岁,死不了……死不了。最多是再挨顿板子。>
看清楚口出狂言的是慕容晓晓后,绛月公主冷笑一声:“香柯,把她给本宫带过来。”
笃定自己暂无性命之忧后,慕容晓晓的自尊心逐渐苏醒。虽然是穿成了封建宫廷最卑微的婢女,但高知青年的气节不能丢!
跟着香柯来到绛月公主面前时,慕容晓晓已经恢复了不卑不亢的神态,刚才跪倒时大脑里的狼狈想法,反正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绛月公主一把捏住慕容晓晓的脸蛋儿,将她的头抬起来,细细打量一番后,说道:“生得倒是不错,可惜管不住嘴!”
说罢,公主又把她的脸拧向了一旁的车夫:“你,站在这里,看着他跪,看到他死为止。你若敢挪动一步,若敢闭眼不看,我就将你的母亲溺死在洗衣池中。”
甩开手中娇嫩冰凉的小脸儿,绛月公主转身进了马车。香柯收到公主的一个眼神,知道主人有话要交代,也跟了进去。
“车夫一死,你就带她来公主府。”公主低声道。
黄昏时分,车夫的血已经顺着膝盖染红了周边两尺区域。有香柯和侍卫盯着,慕容晓晓寸步不敢挪动,眼睁睁看着暗红腥膻的血液缓缓贴到她的脚边,又慢慢浸透她的布鞋底,直至脚底感受到潮湿。皮肤接触到的血液,竟然还带着一丝温热。
她崩溃了,头皮发麻,脊背发凉,泪如泉涌,狭窄的宫巷在她眼中旋转了起来。可是她不敢挪动分毫,不敢将双脚从血泊中抽离出来,她不想害死陈氏。哇的一声,她呕吐了出来。呕吐物的酸臭和血泊的腥膻,击碎了她的自尊心。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自宫墙上陨落时,车夫倒地不起,佝偻的后背一起一伏,挣扎着喘着粗气。
宫灯燃起,车夫背上的起伏已经很不明显。慕容晓晓脚底的血液不再温热,变得刺骨寒凉。
戌时,侍卫一把抓起车夫的头,用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对香柯道:“死了。”
侍卫松手,车夫的头重重摔回地面。同时落地的,还有晕倒的慕容晓晓。
一直在镂窗前哭泣的陈氏,飞奔出来,抱起女儿的头拼命叫喊。侍卫一脚将陈氏踢开,像对待尸首一样,把慕容晓晓丢到了一辆破旧驴车上。
陈氏爬起来,想要追赶驴车,香柯拉住她的胳膊,凑到耳边轻轻说了一声:“性命无忧。”
按照殷朝礼制,公主选定驸马后,皇帝会赐公主府。公主府落成之日,便是大婚之时。
绛月公主十四岁及笄礼毕,殷贞宗千挑万选,钦定了自己的外甥旬昭为驸马,原定于次年完婚。大婚之日在即,旬昭却莫名其妙地卷入一场皇室叛乱。被捕入狱后,未等叛乱案审理完毕,就自缢于囚室了。
虽然未能完婚,但吴皇后还是顺着女儿的意,同意她搬出宫去,开府别居。心情好了,绛月公主就遵从礼制,绕道延英门进宫。性子急起来,她就由轿夫抬着,穿过小山直接进宫。
虽然只有一年的工期,但公主府是贞宗倾尽举国之力建造的,满足了爱女的所有畅想。规制与太子府不相上下,奢华程度却是太子府可望而不可及的。
雕栏玉砌、亭台轩榭自是样样美轮美奂。最令人惊叹的,是公主府倚皇宫西侧小山而建,重峦叠嶂间青山碧水,曲径通幽处繁花似锦。处处展示着公主的潜心营造。
子时,慕容晓晓醒来所看到的,却是昏暗霉臭的柴房。
香柯换下沾了灰尘血腥的衣物,沐浴更衣后来到公主寝殿。
烛火散布在殿内各个角落,明亮而温暖。百鸟朝凤鎏金香炉中升起袅袅香烟,让人心神迷醉。
香柯将公主走后宫巷内发生的所有事情禀报一遍,大到慕容晓晓的恸哭、呕吐、昏厥,小到她的每一个表情和眼神变化。
白如雪、薄如云的纱帐内,绛月公主仔细听着每一个字,却一声未发。香柯语声停息后,深夜微凉的清风,沿着地面乌黑光洁的石砖潜入寝殿,抚弄得纱帐摩挲荡漾。烛火迎着浮动的气流闪烁起来,整个寝殿落入明暗交错的律动之中,犹如此刻帐内佳人的呼吸。
见公主仍未发声,香柯心领神会,将身上的衣物一件件褪去,赤条条地踩着沁人心脾的石砖,走入纱帐。
这一夜,有人温香暖玉抱满怀,有人恐惧瑟缩无法入睡,有人摔杯砸盏怒发冲冠。
太子黎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将酒杯狠狠扔到地上,两只眼睛瞪得通红,紧咬的牙关发出咯吱声。
小顺子看太子震怒,连忙跪地,磕头如捣蒜:“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啊!车夫虽然死了,但也未必就能证明公主知道了他的身份啊。奴才打听了,今天陛下宴请西域使臣,封了清辉阁周围的几条宫巷,车夫绕路颠簸了公主,才被赐死的。实乃意外啊!”
“意外?哼……黎茵阴险狡诈、诡计多端,谁知道她是误打误撞杀了我的线人,还是有意为之。蛰伏了两年的线人,刚一启用就被杀了!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太子的声音中,七分嗔恨,三分恐惧。
“殿下是否要启用另一位线人?”小顺子问道。
“此人非比寻常,是我最后的指望了,切不可轻易再折了去。眼下情况尚不明朗,暂不启用。你先下去吧。”
房中剩下太子一人,他的恐惧神色便可对着孤灯袒露出来。他本无意贪图太子之位,长兄殒命后,嫡出次子的身份把他推到了刀尖火海之上。
在朝臣百姓看来,已故太子黎竑是突发恶疾客死东都。而在他眼中,兄长是因威胁到了母后掌权而被设计戕害。两年前,他与兄长一同前往东都,天下众人只有他亲眼窥见了妹妹的高明手段。
在此之前,他只以为妹妹恃宠而骄、言行无度罢了。谁能想到一位年芳十四、总角晏晏的公主,能有如此缜密的筹谋,一出手便直取手足性命。
兄弟姐妹中,最得母后宠爱的就是黎茵,性情、容貌与母后如出一辙的也只有她。她是母后的眼,是母后的口,更是母后的手。
自从兄长薨逝,黎筅日日自责,对自己当时袖手旁观的懦弱难以释怀。落在他头上的不是太子之位,而是一柄悬于颅顶的利剑,一片笼罩心头的阴影。
次日清晨,两名婢女唤醒了柴房中昏昏沉沉的慕容晓晓。身上沾染的隔夜呕吐物,脚上浸透的阴干血渍,令人再次作呕。但是她胃里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倒出来的东西了。
先梳洗沐浴,再更换新衣。两名婢女将翻新后的慕容晓晓带往旖旎亭。
走在府中,一步一景,绛月公主的美学造诣、园林品味让慕容晓晓叹为观止。另外一个时空中,她以国画见长。但面对眼前的诸般景致,她自认为无力拿起画笔描绘一二。以她的水准,此刻若手握画笔,只能复刻出一幅精美写实的卷轴,而没有足够的心智赋予这幅画以生命。
一炷香的时间,慕容晓晓穿过了半个公主府,来到碧池水滨的旖旎亭。亭内只有绛月公主和立于身畔的香柯。
香柯走出亭子,将两名婢女打发走后,就站在两丈开外把守。
“走近些,抬起头来。”公主面无表情地发号施令。
进入亭中,慕容晓晓第一次有机会仔细看看这位古籍中权倾朝野、艳史留名的传奇女子。
公主满面傅粉洁白似梅,眼角晕染着淡红的桃花颜色,细眉轻盈,额际画着新月状斜红。这妆容,与慕容晓晓生前修复过的殷墓壁画如出一辙。这女子,却比她见过的所有壁画、石雕都风娇水媚。
方才一路上的典雅景致,昨天死在血泊中的车夫,眼前的冷面美人,交叉缠绕在慕容晓晓脑中。她反复问自己:<左心房住着罗刹魔鬼,右心房住着瀛台仙子,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昨日掖庭宫的景象,你可记住了?”公主的语气似冬夜寒霜。
“奴婢记住了。”慕容晓晓不由得又颔首垂目。
“进入宫中内阁,掌管诏敕,不枉你的天赐才气。听命于母后差遣,保你母女富贵荣华。倘若一心二用,本宫定会让你死得比那车夫痛苦十倍。到时候站在一旁观看的,就是慕容陈氏了。听明白了吗?”公主踱步到她面前,用食指挑起她的下颌,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慕容晓晓没有立刻回应。她记得自己墓志铭里的每一句话,她不想出任内阁女官,那是她卷入权力旋涡的开端,也必将把她推入那场殒命的宫廷政变。
可是她也不敢拒绝,昨天宫巷里的血腥场面还历历在目。若敢拒绝,恐怕等不到三十岁,今天就会命丧公主府。
“听明白了。”慕容晓晓觉得抵在她下颌的不是纤纤玉指,而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香柯。”公主收回玉指,背过身去,“送她回宫。”
公主府的碧池与皇宫的太液池之间,连接着一条狭长水道。慕容晓晓坐在青篷小舟内,无心赏荷,也无心看水。她终于明白了,历史中真实的慕容晓晓,可能比自己更聪明、更通透,何尝不知道踏入内阁的凶险,但是一个没入掖庭的罪臣之女,哪里有做选择的资格!
逆天改命,苟且偷生,谈何容易?让你写命题作文,你就绝没有写小说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