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古殿是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宫殿。坐落在平坦的高地上,虽有园林,却不像圣人道场那样云雾缥缈;虽有精美雕刻和装饰,却谈不上什么艺术。里面没有供奉,没有祖先牌位,没有先贤画作,甚至没有床榻,没有兵器,没有奇石仙草。这就像一个寻常百姓的家,就像一个凡人的住所,没有任何神迹。
然而就是这么个地方,连圣人都很难互通内外。一切法门,在这都消失了。
桑天子只知道,女娲娘娘借他的变化身进去了,并且里面有一个祖巫正在形成。除此之外,他就不知道了。他的那具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变化身,已经去了娲皇宫,心想着不用白不用,他问:“娘娘,盘古殿里发生了什么事?”
女娲娘娘闲聊似的说:“洪荒因力之大道而始,三千大道皆因力之大道而生。盘古殿里三千大道不显,唯有力之大道永存,故而寂静如凡间。祖巫之身因力之大道而汇聚成型,却演化种种法门,果然神奇。”
犹如凡间,桑天子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也没有灵气?”
“凡间没有灵气嘛?不过,盘古殿里的确没有灵气。”女娲娘娘疑惑地说,“你能看到里面?你能看到什么?”
桑天子看不到,他只是想起了前世,没有灵气的那个世界,只有力。力有四种,强核力、弱核力、电磁力以及引力。此外一切都是幻象,时间是假的,一切都被力禁锢,没有什么能超过能量的速度,也就是光速……
他说:“看不到。我只是想到,如果只有一种道,那里将形如死水。”
女娲娘娘平静地说:“若是死水,怎会有祖巫降世?”
桑天子闻言,更迫切,想知道祖巫是怎么样的,竟会在力之大道里诞生。
然而他看不到,只能等待。
女娲娘娘时而蹙眉,时而掐算,时而身前鲜花乱涌,时而古波不惊。无论是哪一种状态,都代表她颇有所获,让人羡慕。
果然,强大的修士用无尽的时间悟道,收获将远不是寻常修士能比。
洪荒的修士和圣人的差距,走正常的路子,永远追不上。
除非换一条超车的弯道。
而桑天子倒也不算一无所获。从女娲娘娘悟道时泄露的道境,他感悟颇多。约么过了地仙界的三十年,九天玄女前来拜见,言说在二十四诸天,西方佛界的八部天龙,和二十四诸天的妖物打了起来,故而来请女娲娘娘调停。
女娲睁开眼,说:“桑天子,你将此事办好。”
嗯?桑天子恍然有所悟,原来她把自己带这里来,是要让他干活的。说什么考验,其实就是压榨劳动力。他龇牙咧嘴,不自然地翻了个白眼。却只听啪叽一声,他被女娲娘娘一掌拍在地上,哎呦,还揍人。
女娲娘娘说:“别以为你要证道了,我就收拾不了你。好好干活。”
桑天子里外都被监控着,哪里敢说个不字,只是狡辩一下,说:“我已经很努力了,真的。”见女娲娘娘把眼睛闭上,不理他了,他为自己的命运轻叹,转而看向九天玄女,问道,“又打起来了。打得怎么样,你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
九天玄女对桑天子的事略知一二,并不很信任,只因女娲娘娘吩咐,才不得已屈从于他,说:“已经波及三层天。我奉天庭之命前去调停。”
“才三层天,也不算大。”桑天子看热闹似的说,“谁输谁赢?”
“西方占据上风。”九天玄女更不悦,冷冷地回答,“不论谁胜谁负,大战一起,洪荒没有输家。还请你不要如此冷漠。”
桑天子直说:“你从善的角度思考问题,但善有时解决不了问题。要阻止战争,要从利益的角度思考问题。你只需要劝妖族后退,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把所有妖族,都从二十四诸天撤走,西方会遇到天大的麻烦。然后告诉西方,如果他们还接着打,把整个妖族打出二十四诸天,那么打得越狠,他们输得就越惨。然后你就能用利益,把双方逼迫到谈判桌上去。到时候再用你的善良,给双方画个底线。”
九天玄女不解,“妖族若退出二十四诸天,为何会生出麻烦?”
桑天子笑说:“万物相互依存,若妖族数量太少,整个世界的循环荡然无存,天地会生出大麻烦。这些事我说不清楚,你不如自己去试试,你试着弄一个只有人的独立的小世界,看看那些人能活几个年头。”
九天玄女仍半信半疑,但决定一试,她犹豫道:“你跟我一起去吗?”
桑天子才不想去。
二十四诸天里,他的仇人可不少,尤其那燃灯古佛,当初把他的截教道书都给打坏了,要是他去,西方和妖族说不定会联合起来,先把他收拾了。
他说:“这点小事,我就不去了。”
“三层天的事,可不是小事。”
“战事虽大,但矛盾不大,说开了,根本没什么事。”桑天子随口补了一句,“到时候若还有谁不听话,挑几个出头鸟打一打。和尚露头,就说他们是妖僧;妖精露头,就说与它们不共戴天。你在人族里面传。作为这一量劫的天地主角,人族的评判就是最大的标准,所以你把人族控制住,就能做到:想让他们打就让他们打,想让他们和就让他们和。这个时候,你说的话才算数。”
九天玄女才华极高,所以她很多疑,听到前面的话,她一直抗拒。但听到最后一句,她豁然开朗,深以为然。
控制住人族,就控制住战争。
作为天地主角,就该有如此能量。
九天玄女一下子畅通许多,但还有疑问,“人族已无共主,还能掌控?”
桑天子笑说:“人性多变。虽然某一个人可以智慧超然,但人类总体上的性情可以预见。这就像一条平缓但在流动的大河,即使每一个滴水都在向前流淌,但整个河流看上去却并无变化。你只需要观人性,顺人性,便可以掌控人心。”
对此,九天玄女也略知一二,说:“既如此,我便去试试。告辞。”
桑天子巴不得她早点走。
她一走,他立刻回去悟道。
他不管那些主意有什么结果,也不怎么在乎遥远的二十四诸天里的战事。
他只知道,过了一段时间,九天玄女又带着问题来找他,态度颇为恭敬。无需问,他就知道之前那个主意的效果很不错。
桑天子不禁有些得意。他本以为他的一切智慧,都取决于他是穿越者,他能够提前预知未来,现在看来,不止如此。
不装了,他担任起智者的名头和责任,在娲皇宫出谋划策。
日子过得倒也平静——
他平静,是因为娲皇宫平静。
在盘古殿,他可没什么好日子过。
假的毕竟是假的,瞒得过一时,瞒不过太长时间。
过了二十来年,鲲鹏老祖等大能,和广成子这样有后台的神仙,探知到桑天子的玄虚,并迅速将真相广而告之。
可究竟什么才是真相呢?
是证道混元,还是祖巫身?
是桑天子,还是别的人?
都不是,对于存心来谋取好处的人,利益才是唯一的真相。
眼下的机缘是什么,利益是什么,众人的野心是什么,才是真正的真相。
那十二杆震撼古今的旗子,是一些神仙的真相;像魔种那样闯进盘古殿,是一些神仙的真相;阻碍桑天子成功,是一些神仙的真相。
于是盘古殿前,神仙依着野心和利益聚在一起,有的朝十二杆旗子出手,有的往盘古殿里闯,还有的专门盯着桑天子的变化身出手。
威势加起来,如同另一个万仙阵。
无数法力,铺天盖地的飞来,如同海啸一般。桑天子躲不开,他既进不去盘古殿,也无法依仗那些旗子护住自己。躲不开也不能躲,他将让变化身作为一道屏障,尽可能地抵挡更多的法力,撑更长的时间。
尽管在他看来,祖巫凝聚之事已经定下,但谁知道呢?假如他完全放弃防守,谁知道别人有没有办法取走那些旗子?
连圣人做事,都没有十全的把握,谁知道谁有什么本领?
何况,他也不清楚盘古殿里的情况。
既然不知道,只有全力以赴。
不光十二都天神煞大阵阵旗里的变化身,玄龟道场里的变化身也纷纷赶赴过去。在瞒不过去的时候,一半冲进旗子里,一半藏入神仙中。冲进旗子里的那些大抵更强些,他们没有别的想法,只有一个目标,顶住所有的攻击。而藏入神仙中的那些,都是较为弱小的,他们的目标也只有一个,搅乱攻击旗子的队伍。
如果他出手暗杀谁,不好,因为他的那些变化身实力很弱,容易被挡住,也容易被活捉还拆穿。那么好,他如何自杀呢?他一批一批,默默的自尽,或轰轰烈烈地自杀,制造一种有人趁机作乱的场景。
只见一只狐狸,忽然在一个神仙旁边爆开,周围的神仙都望过去,什么情况?
他们能不有所怀疑,能不心惊胆战,能不人人自危?
不用解释,解释就是掩饰。
不然,谁会用自己的性命来诬陷别人?
似乎察觉到了有人在作乱,鲲鹏妖师大喝道:“谁敢作乱,本座杀了谁?”
这的确震慑住了大家,可是岂能震慑住桑天子?等到鲲鹏妖师一转头,桑天子的一具变化身立马自爆,不光自己死了,还带着周边的五个神仙不同程度受伤。鲲鹏妖师立刻愤怒,发怒,掐算着要找出谁在作乱。这的确让人倍感欣慰。可就在这时,他身后又有一具变化身自爆,自爆还不死,剩一颗鸟头凄惨地乱飞。鲲鹏妖师再去探寻,他的身边又有变化身自焚,被冰冻,惨死当场……
一而再再而三,鲲鹏妖师的威严被破坏,大家不禁怀疑,他根本控制不了局面,也保护不了大家。于是人人自危的局面开始了。
有人四散逃窜,有人趁乱取利。
就在这时,桑天子抛出了另一个重磅利好,他把特意带出来的那把剑鞘炼成的剑抛了出去。化出剑影,杀向鲲鹏妖师。
鲲鹏妖师怒而反击,迎着剑气飞过去,冲开剑气,欲杀了那具变化身。
变化身出来就是赴死的,岂惧怕死?他不仅不怕,反而化出云雾,往鲲鹏妖师的眼睛里扑,与此同时,他将手中的剑,抛向一群妖魔。
待鲲鹏妖师杀了变化身,视线清晰,只看见妖魔和神仙已打成一团。“住手。”他飞过去劝架,可是他已经控制不住局面,别处也打了起来,盘古殿前所有仙人佛陀,妖怪魔鬼,都向身边的仙人佛陀,妖怪魔鬼攻击。基本盘被引爆,炸了!
这简直比巫妖大战的决战还乱,鲲鹏妖师一时间也没有了好主意。但他已经看出谁是始作俑者。他唯一的主意就是,把始作俑者弄死。
于是他法力喷涌,对旗子出手。
只是很不幸,他又被骗了,他用水之力,对水之祖巫共工的棋子出手。大概是因为他看到截教弟子,在用相反的方式往那些旗子注入法力。他以为桑天子跟截教弟子有商量,他不知道,那些截教弟子也被骗了。
为了多骗一会鲲鹏妖师,桑天子假装自己很惨的样子,骂道:“鲲鹏,你个老不修的蠢货,给你爷爷挠痒痒呢?”
呵呵,鲲鹏妖师挺高兴的。
看,桑天子已经急了——
既然桑天子急了,就证明他做对了。
鲲鹏妖师说:“小辈狂妄,今日让尔等尽数下黄泉,以惩治尔等之妄语。”
桑天子骂道:“龟儿子打他老爹,鲲鹏,你这个不肖子孙……”
鲲鹏妖师心里挺爽,心想你骂吧,用点力气,等死了就骂不出来了。
可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不多时,因为鲲鹏妖师输入太多法力,给水之祖巫的那杆大旗补充了太多力量,使之在十二杆大旗中间特别明显。那十二杆大旗之间的力量相互连接,相互变化,相互补充,水的力量是其中迅速壮大的一股。
鲲鹏妖师岂能看不懂,他意识到自己上当了,立刻收了手。
桑天子立刻意识到鲲鹏妖师意识到自己上当了,立刻笑道:“鲲鹏,你还是妖族的妖师,怎么脑子那么不好使。你上当了,谢谢你为我补充了法力。”
什么是真相?桑天子说的就是真相吗?或者说,他这句话才是骗人的?
鲲鹏妖师又会承认自己上当了吗?就算他承认了自己上当,威严大失之后,人们难免怀疑,鲲鹏妖师说的就是真相么?
谣言就是这样,只有真正的智者能够分清,而智者永远只是少数。
在事情没有明朗之前,那些被利益驱使的修士,分不清也懒得去分清谁真谁假?毕竟,大家又不是为了做法官才来这里的,为了利益啊。
鲲鹏妖师怎么选,都选不到正确的答案了。
他选择维护自己的颜面。
他朝桑天子奋力打出一掌。只见汹涌的水之道,让桑天子像被千刀万剐一般糟糕,只能用身子轮换着去挡,才不会被杀死。
但巨大的威胁,代表巨大的收益,水之祖巫的那杆大旗熠熠生辉。
鲲鹏妖师不得已停下,说:“小辈无德,仗着盘古殿逞凶。”
把盘古殿搬出来,算是个台阶。
他顺着这台阶下去。而后见眼下再搞,也搞不出什么名堂,已经没必要留下来。他施展极速之法,嗖地飞出去,飞离了此地。
桑天子瞬间松了一口气。
鲲鹏妖师毕竟是巫妖时代的妖师,非常强大,留在这,给人的压力真大。
他一走,空气都清新了一般。
混乱的,血流成河的战斗,也像是春雨一般,滋养十二都天神煞大阵的阵旗。血流进阵旗里,和法力一起缠绕着,在旗子里循环,壮大。最后一起涌入盘古殿里,在力之大道潜移默化的改变下,化成祖巫。
只有一次机会,将用掉那些阵旗里所有的残血和念力。
桑天子看不到盘古殿里,只能看到道则留下的虚影。但只根据那虚影,他也能看出神迹在诞生。到了这个地步,他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能阻碍他的脚步。
但是人总要竭尽全力——
汹涌的烟火,还在旗子里外绽放。
变化身在搅乱别人的过程中,一波一波地死掉。堆砌的尸体如高高的墙,汇聚成一种伟大。巫族是伟大的种族!
玄龟道场里,变化身几乎全走了,只剩下玄龟守着烂摊子。
无当圣母颇为担忧,已经问了好几次,“真的不需要我去下面帮忙吗?”
桑天子也回答了好几次,“不需要。走了几个大能,比之前轻松许多,至于那些变化身,反正还能再生,不怕倒下。”
无当圣母会的法术很多,说:“即使能再生,死亡也是很痛苦的吧?”
桑天子说:“那也是一种领悟。”
他早就试过死亡的味道。
真正的死亡,在无声无息中游荡。时间对他来说,似乎没有任何意义,唯有无止境的空空荡荡,唯有永恒的沉寂。
相比而言,眼下的死不过是泡沫的崩溃,好受多了。
无当圣母说:“别太逞强。”
桑天子笑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本来就很强。放心啦,若只是这种程度,我还应付得来。反倒是这里,形势不太妙。”
他说的是玄龟道场里。
缺了那些变化身,玄龟道场难以控制局势。数倍的机器在撤退中损毁。
若是时间拉长,之前的大好局势,可能会全部毁掉。比广成子作乱的那次还糟糕。
但他们没有什么好办法。
只有期望,盘古殿早点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