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三妖,滔滔江水也没平静下去。
但遇水而止的平衡由此打破。
一时看不出影响,桑天子却相信,这变化可加深两岸联系,对他有利。
前方那片地方,两面环水,两面靠海,如同一座巨岛。
岛中土地不如千国岭富裕。尤其靠海的那片,是盐碱地,不适合种植,海中又有妖兽,很难下水,所以这里的人集中于西北。
这片地方也分成不少势力,但大势力只有三个。
最西边的是赤塔:因一座秋季赤红的宝塔得名。那塔是巫师塔,那片地方是巫师控制的。赤塔地区是这里最强的一股战力。
靠东有一骄虫神国:因境内出过一个骄虫神而得名。
骄虫神国多祭祀,用的是雄鸡做祭品,正因此,国中多养五彩鸡。
中间是廆山国,因山而得名。
这一国的中间无草木,多金玉。本来聚集着一帮亡命徒,后来开辟成国。国中极度尚武,时常劫掠骄虫神国。至于他们自己境内的金玉,都知道有很多,但是开采的手段有限,又不放心让别人帮忙,只好守着金山当穷鬼。
赤塔,骄虫神国,廆山国。
按理,桑天子来了此地,应该先去赤塔才对。
他大概了解了情况,却去往廆山国。
为了避免人家提防,他一改翩翩公子面目,扮成商客。他要做生意。
而他要做的生意,是从安玲国弄来的续骨膏。这东西在别处不好卖,但是在廆山国,那经常打仗的地方,想必会很受欢迎。
为了做生意,他需要一片土地。
他在比武场的边上寻了个地方,那里经常围着很多人,却很少有人做生意。
台上的人打架,台下的人也挥舞拳头,有时那拳头会砸倒人。
此外他们还赌博。买比武的人的输赢,有输有赢。输了的人常常要发泄,有时就跳到台上去,挑一个赢了的人挑衅……
总之是乱得不能更乱的样子。
在这个地方卖续骨膏,生意特别好。
但更多时候,那些受伤的人没钱付款,便用赌票当钱。
桑天子厌赌,本不想接受赌票。
嫦娥却劝道:“可不要见死不救。”
桑天子本着不能免费的原则,收了赌票,输赢却要看一帮倒霉蛋的运气。
若是赌输了,赌徒就很高兴。可要是赌赢了,赌徒们往往会不讲理地后悔,要索取超出续骨膏价值的部分,不然就要上台!
桑天子不禁吐槽:“看见没,这就叫好人没好报。”
这话是说出来的,说给嫦娥听的。
嫦娥说:“真正的好人做好事的时候,是不要求回报的。”
桑天子传音道:“说这样话的人,要不就是大奸贼,要么就是愚蠢的大善人。善只能律己,不能施于人。我今天做了好事,把钱还给了他,那我就亏了。我要是亏钱,我肯定不做这个生意,那许多人就要受骨折之苦。今天我放过了一个恶霸,明天却让一个善良之人受苦,那我能叫善良吗?”
“你歪理多,我说不过你。”
“今天这可不是歪理……”桑天子又要长篇大论,却被抓住破绽。
嫦娥说:“今天不是,那之前就是喽?”
“之前也不是,都不是。”
这下解释不清了。也来不及多解释,面前围着的人纠缠不休,要他退钱。更多的人看着热闹,根本不讲生意场上的规矩!
这是一帮赌徒,一帮恶棍!
桑天子一拍手,说:“大家听我说,我是个商人,那擂台我是不会去的。我是个商人,已经做成的生意,其实不会退钱的。但是,我也给你们一个机会,我这里有六万余份赢了的票,五万余份输了的票,按价值来算,应该值十三万玉石。今天跟大家交个朋友,六玉石五票卖,抽赢抽输算自个的。”
六玉石五票,这些能卖十四万玉石,比兑奖还划算。
要是他自己碰到此事,肯定不买。但是赌徒不同,赌徒只要有的赌,明知道会输也会下注。何况这还挺好玩的样子。
买续骨膏没钱,但赌博有钱。
十多万张赌票,一个时辰就几乎卖完了。
一个小男孩在摊位前走来走去,手里捏着一个旧旧的储物袋,局促不安地犹豫着,不难想象他想参与其中,又患得患失的心理。
这是个并不富裕的小男孩。
大概七八岁,脸上有些血迹,眼眶黑了一圈,脖子上也有抓痕。
桑天子看到那目光里的渴望,便问道:“小公子,想什么呢?”
小男孩退了两步,却问:“大人,我身上的钱不够,我……我可不可以先买赌票,看了之后,再付给你玉石?”
桑天子说:“赌博不好,拖欠赌资更不好。不行。”
“我不是在赌。”小男孩说,“你那里还剩十五张票,十张赢了,我如果都买了,要花十八玉石,但我能换二十枚。”
“噢?你能看到票的输赢?”
说着,他扫了一眼箱子,其实是错了。里面还剩十七张票。其中十二张票赢了,五张输了。这孩子没算错输赢,却看错了数目。
小男孩说:“不能,我记住了。”
“跟你打个赌如何?不管你用了什么办法,你若对了,这些都送给你。可你要是说错了,那不好意思,这些票值多少钱,你就欠我多少!”
小男孩犹豫半晌,皱眉说:“我不能赌,只想求大人先把票赊给我。”
“有意思。”桑天子笑了,随即取出一把玉石说,“我看你挺缺钱,这里有一百玉石,你到我这来当个伙计,这玉石给你安家之用。以后每月给你十枚玉石,做得好还有赏钱。你拿了,就代表你答应了。”
小男孩仍旧考虑片刻,瞪着明亮的眼睛去取钱,却剩了两枚。
他说:“这里有一百零二枚。”
“拿去吧,赏你的,这箱子也送给你了。”桑天子指了指不远处的风旅阁,“我住在那里,你准备好便来找我。”
说完,他从喧闹里抽身离开。
小男孩感激地一拜,众目睽睽之下去取那赌票,自然知道对错。他抹了把冷汗,暗道刚才不赌的机智,跟大家说了一声,“是十二张赢的,五张输的。”而后在一片唏嘘中把箱子收了,赌票兑换了,跑回家去。
嫦娥对赌一点不感兴趣,说:“那孩子蛮有灵气,你打算怎么用?”
“先看善恶,若是大奸之辈,杀之。心地善良,我便用他。是大材,可为将相;是小材,便做商贾。肯定不是蠢材。”
“铃铛,你也知道善良可贵?”
“当然喽,我就是大善之人!”
“我呸,呸呸,你要点脸好不好?”
“嫦娥啊嫦娥,你是仙子呢,怎么呸来呸去的?还会损人……”
“我就这样,我喜欢这样,不行吗?”
“行啊,你是仙子你说了算。”
“别岔开话题。你是不是坏人?”
“大智若愚,大奸似忠。”桑天子胡扯道,“正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要说我不坏,你相信吗?”
“哼,你猜我相不相信?”
“你猜我猜不猜?”桑天子又扯开话题。
“你猜我猜你猜不猜?”
“你猜我猜你猜我猜你猜不猜?”
“我不猜。”嫦娥结束话题。
他们已经到了说无聊的话的地步。
猜来猜去,跟赌博一样没有营养。可过了一会,嫦娥又说:“铃铛,你猜那个孩子会不会回来?你不怕他拿钱跑掉?”
“那就问,我有什么损失呢?”
一点玉石?扔在地上都不见得捡它,又有什么损失呢?
“倒也是。你一点都不缺钱,并且想得很清楚。”
“我不缺小钱,却缺大钱。”桑天子说,“一两百的得失我不介意,但我听说,南方之国,有中品、上品、极品玉石,其中一枚极品玉石,可抵百万玉石,还有价无市。我这点财产,也不过数千极品玉石。我又听说,人间界的法宝,一件如紫火玉玺者就要数千极品玉石,我这点财产还不算什么呢。”
“这么说,你还是个穷小子了?”
“穷,比起富豪,我穷得很!”
“一件人间的法宝这么值钱,地仙界法宝必然更贵。我那日月宝镜若拿去卖,你全部玉石加起来,是不是都不够?”
桑天子咯噔一下,“你说什么?”
“你已经听出来了——”嫦娥说,“这些年来,我只能通过回忆看那人间。这些天从你的眼睛里看沧海桑田,倒是怀念那些烟火气。以前不想让你破费,既然这么算的话,我是不是可以找你拿一点东西。”
“咳,还以为什么呢。”桑天子说,“不管怎么说,你我也算是朋友,这么点小事,你说一声便够了,哪用得着拐弯抹角。”
“怪我自己,凡事都怕欠人家。”
“这你不用担心,作为朋友,付出和获得都是一部分……”
嫦娥打断道:“亏欠不是一场谋算,算清结果就可以。亏欠是从智慧中引出的心事,我不想亏欠任何人,仅此而已。”
“我听明白了。”桑天子叹说。
“所以有需要我会说,你不用一直想着给我什么。”
桑天子认真地说:“好,如你所愿。”
这是重要的事,甚至是一种转折。
但他们很简单地讲完。在简单的话语里,他们都明白对方所想,和对方所“答应”的事,尽管有些话没说出口。
接连七日,桑天子半日卖药,半日卖赌票,收益还算可以。
可这点蝇头小利也被人盯上。
组织赌博的人,看到桑天子没有比赛也能组织赌博,并且一场盈利上万,纷纷跟风。他们全天设赌,不限量供应,数日便圈钱数百万。如此巨大的利益,并且还有巨大的增长潜力,闻到鱼腥味的人蜂拥而至。
那一日蒙蒙小雨中,续骨膏卖得特好。小男孩穿着旧衣服来。
桑天子指着小男孩身后,淡淡地问:“那是你的家人?”
小男孩颤了一下,拜道:“小的徐岳,愿侍奉大人,至死不悔。”
桑天子见小男孩不回答问题,说:“把我当坏人了?”
嫦娥在那听了一笑,吐槽道:“你之前说,孩子的眼睛是雪亮的,看吧,小徐岳一眼就看出你不是好人。这孩子真聪明。”
桑天子闻言,深深翻了个白眼。
徐岳说:“小的不敢,但一切都只与我有关,小的不愿牵连家人。”
桑天子点点头说:“你既然做了选择,那便由你。做生意你会吧,这个摊位现在交给你,你有什么问题现在可以问。”
徐岳说:“回大人,小的前些天在城中走动,发现赌场也在做这生意。各方正在争抢地盘,等他们的地盘汇聚,想必会因此引起冲突。到时候,大人若无足够力量,便只能依附某方,或者在夹缝中求存。大人应早做打算。”
桑天子放眼在大局上,倒没注意这些蝼蚁之争的细节。
他说:“你既然聪慧,可有建议?”
徐岳说:“小的不敢乱说,但大人既然问,姑且妄言:这廆山国的财富,并非持有者所有,而是强者所有。谁有财富,若无守护的实力,便只是给人家赚的。与其谋财,不如谋取力量,能守住多少,便取多少。”
“有道理。”桑天子问,“却要问你,炼虚期能守多少?”
徐岳一颤,颇有底气地说,“若大人有炼虚期,足以与三王共分廆山。”
“我听过三王,听说境界不明。”
“他们都是炼虚期,互相制衡,否则廆山国已经统一。”
桑天子很满意这些消息,赞说:“徐岳,你知道的不少呢!”
“小的曾经锦衣玉食,读过书,识过字,老祖宗死后,家里被贼人抢掠一空。就连家中的五龙金剑,也被抢去了。”
“原来如此。那人为何不杀你?”
桑天子没有问五龙金剑,却让徐岳好奇,并疑心其有更大企图。
徐岳一颤说:“大概还有羞耻心。故而只取财,未伤性命。”
正说着,前方让开一条道。中间有八匹骏马一起,拖着一辆青铜大车,那车像雕花的窗户拼成的,内外封死,像一口棺材。
见那人直奔自己来,桑天子问:“来人是谁?”
徐岳退到他身侧,拱手拜道,“回大人,那是君上刘毅的车架,不过最近都是刘毅的长子用此车架,其守卫有化神境界者,不止一人。”
桑天子又问:“此人是善是恶?”
为桑天子着想,徐岳有隐忍之心,故而叹息道:“廆山国中‘野兽横行’。做尽恶事的,也不过为了保全自己,难分善恶。”
桑天子点点头,说道:“世道所累,却是难以归咎于一人。”
车架来到跟前,稳稳地停住。
一个丹凤眼的瘦子踏出来,大喝道:“公子驾到,行跪礼,叩首三响。”
徐岳看向桑天子,问:“跪否?”
桑天子淡淡地说:“甭理他。”
徐岳于是轻叹,低头站着。
除他们二人,以及跟着车架来的几人,周围跪成一片,就在房子里看不见的人,也被这威势慑服,“诚心诚意”跪下——这是一个下马威,给桑天子的下马威。只不过,他们找错了人,注定会成为跳梁小丑。
果然,瘦子指着桑天子说:“前方那人有何本事,见公子竟然不跪?”
桑天子笑问:“你跟我说话?”
“就是跟你,问你师承何门?有何本事?竟然如此放肆?”
“什么放肆,我不过看个热闹。”
瘦子问:“你看什么热闹?”
桑天子晒然一笑,挑衅似的说:“小哈巴狗摇尾乞怜,是第一热闹;一条瘦犬狗仗人势,是第二热闹;满城羊群,是第三热闹。”
“混账,你竟敢奚落本座?”
“呵呵,我看个热闹,你怎么还对号入座了?这么准的吗?”
瘦子闻言,怒而拔剑,却强压怒气,向车架请命。
车中一个慵懒的声音说:“准!”
瘦子便大踏步走向桑天子。
空中飞出一道影子,“噌噌噌”,与那瘦子交战。但桑天子一动未动。与瘦子大战的,只是一道幻影,这还不配他亲自出手。徐岳站在桑天子旁边,并未被幻境所惑,看得清真假,眼睛一亮,顿时明白他跟了个厉害的主子。他想到幻境最怕有人出生搅乱,于是他捂着自己的嘴,不发出惊叹的声音。
却见瘦子与幻影交战七八回合,幻境蔓延,把车架裹住。
眨眼间,把车架的守卫都搅进来。
这些都是狠角色,桑天子使他们互斗,唰唰唰,眨眼间重伤了数人,只剩下两名化神期守卫,在车架边互相攻伐,一时不分胜负。
那车架倒也结实,两个化神期的拆了许久,还没弄坏。不过却被血液染红了。
里面的人惨叫,化成怨声……
徐岳也看到了,捂嘴捂得更加用力,两股战战,脸色极红。
最后竟怕得闭上了眼睛。
桑天子瞥了他一眼,想到那还是个小孩子。一个小孩能如此成熟,已经很好了,大概也是经过了大变化,被生活倒逼地成长……
两个化神期战斗正激烈,都流了血。血色渲染时,使幻境晕开七彩光。
瘦子一愣,喝道:“是幻境,破!”
一声破幻音功,只破了一条缝隙,眨眼又被幻境覆盖。
瘦子大喝:“住手,那混蛋并未出手,是你我……住手……”
幻境之剑灌体,真实得好像把他斩成两半一样,瘦子爆喝,惨烈至极。幻境一闪一闪,若不是为了杀戮,继续下去没什么意思。
桑天子一挥手停下来,说:“别叫了,不杀你们。”
瘦子惊慌地说:“你,你是神将,你是巫帅,你是那个会幻术的先知。”
桑天子没想到会被认出来。
但人家指名道姓,他不能不认。
“是我。”他为自己伪装的失败暗叹,“既然知道了,是什么态度,回去商量个准信。千国岭无道,吾欲灭之,尔等是站在我身后还是对面,也要尽早拿主意。另外,我将在城东靠水的地方建宅子,尔等若有事,可以拜访,但不得轻易打扰。不然的话,我不会像今日这样轻饶。”说着,他点出双头蛟、鲤鱼精与河蚌精一死两伤的幻象,多说一句,“对了,江中三妖已被吾除掉,尔等掂量掂量!”
掂量掂量,此话意味深长。
一要掂量双方实力差距;
二要掂量江水中妖物的实力;
三要掂量渡江的可能;
四要掂量江水两岸的关系。
廆山国中的人已是考虑不了那么多,但慢慢的一定能想到。在实际的行动中,也一定能碰到这些。对千国岭的压迫便已经开始。
这跟一开始的计划差距不小。但是,殊途同归。
只是,伪装那么快被拆穿了?
“失败。太出名真不全是好事。”
他不是第一次有这种体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