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木三阳说我好笑。”
妈妈瞪她一眼:“那你不就是好笑吗?甘霖,上你屋把那个镇纸拿出来。”
甘霖起身:“得嘞。”
木三阳也站起身,走到妈妈旁边,问:“写什么?”
妈妈一拍大腿:“哎呦这倒是个问题。”
木三阳笑道:“需要招财吗?”
妈妈想了想,一指甘露:“他们家要,咱们家不需要。”
甘露嚎:“妈!”
妈妈:“厨房里面有汤你进去喝点,别老惦记零食,对身体不好。”
甘露爬起来,蹬了一脚小板凳,病怏怏地去了。
木三阳:“家庭和睦?”
甘霖把黑色雕花镇纸一巴掌拍桌上,被妈妈狠狠打了一巴掌。
“看吧,咱家不和睦都是有原因的,这个就别奢求了。”
“你大学轻点放能死啊?”
木三阳:“但是对联不都是财源广进,五福临门什么的,还能写什么?”
妈妈:“你就写,春天真美。”
木三阳:这内容,堪比余小婷的rap。
甘霖:“挺好的,就写这个吧。”
木三阳抬头看过去。
甘霖补充道:“就写那个,五湖四海皆春色……下一句什么来着?我搜一下。”
木三阳:“万水千山尽得辉。”
甘霖拿一半的手机又塞回去了。
妈妈:“你看看人家,你连句诗都说不出来下句,人家都说,一般是知道下句不知道上句,你倒好,上句都出来了下句忘了。”
甘霖:“要不还是家庭和睦吧,我很需要这个。”
妈妈刚想骂,扭头看到甘露:“乖乖,你怎么抱着个锅就出来了?”
“这一锅不都是我的吗?我不想洗碗。”
妈妈:“说的什么话,哪能轮得着你洗碗。”
甘霖:“随她吧,说的好像锅不是我洗一样。”
“……”
最后除了甘露,几人出了门,甘霖负责贴,妈妈负责剪透明胶,木三阳就负责在两人中间传递。
这样一看,甘霖这个手臂肌肉线条也挺……涩,高中那会他还瘦瘦一条来着。
不过男的本来就应该锻炼,这也不能算什么优点。
是其他男的太一般了,衬托之下,就显得甘霖稍微优秀。
妈妈不知道上哪学来的词:“好了,现在整栋楼就我们家最有格局了。”
“……”
进了屋里,终于暖和起来,甘霖问:“还有多久整点?”
妈妈:“我今年忘买鞭炮了,但是咱还有烟花。”
缃素没有烟花禁令,大概是因为地方太小人太少。
甘霖:“我不喜欢那个鞭炮,吵死了,还不好看。”
他小时候经常莫名其妙被鞭炮声吵醒,所以经常在内心暗暗地想,这禁令怎么就轮不到他们这来。
“迎接新年的爆竹,当然要响亮一点,”妈妈开始翻箱倒柜,“咱们前几天买的那个放哪了?你拿出去放了。”
甘露就快把锅啃了:“上天的那个烟花啊?那不是这一片都能看到。”
妈妈:“看了就看了,这叫分享福气,知道吗?”
她抬手把一大袋东西都塞到甘霖手里:“去吧,没放完不准回来啊。”
甘霖不敢相信:“妈,你预想里就是这样放烟花的?”
“你一个人放还不够吗?外头多冷啊,快出去。”
甘霖一脸烦躁地出去了。
从前这活都是他爸干的,他突然理解他爸为什么不回来了。
过了几分钟,甘霖打来了电话。
木三阳拿着手机一脸懵。
甘露毫不客气:“摔坑里了等着我们救他吧?”
妈妈:“你接吧,万一真有啥事呢?”
接通电话,甘霖说:“到窗边来。”
木三阳往窗边走,只听见轰的一声,一束闪光飞上天空,周围连带着四缕小小的光,也直冲云霄,在夜幕中央,最大的闪光炸开成一朵银白的烟花,在空中停滞了三秒之后,缓缓往下落。
其他四缕也炸成了小小的花束,随即慢慢落下。
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的两人也吓了一跳,走到窗边。
“我去,妈你买的这么大吗?怎么还带小的,好高级啊。”
妈妈一脸懵:“不是,那个烟花是你哥挑的啊。”
木三阳:“不是,他一次放了五个。”
甘露:“……这要是有个癫痫,这会就倒下了。”
妈妈:“别的不说,还怪好看的。”
木三阳对着电话那头:“你跑了多远?”
甘霖:“啥?”
“……”
忘了他那应该听不见了。
甘露还在和妈妈说着话:“你看,你说让他放完再回来,他一次就放五个,估计再过两分钟,就轻轻松松地回来咯。”
妈妈:“哪能,他丢垃圾还得两分钟。”
木三阳看着近在咫尺的烟花,她并非是对烟花有什么执念,这玩意并不少见,只是她总觉得,要这样看一次烟花,她荒诞的少年时期才算有一个完整的句号。
所有的一切都从十年前的烟花表演结束,那场她的出租车拐弯之后,就再看不见一点光亮的烟花。
木三阳:“一个烟花有多大?你量一下。”
旁边的小烟花已经燃尽了,声音稍微小了些,甘霖捂住耳朵:“什么?多大?”
他抬手对着天空中逆飞的一簇流星,说:“一个手掌那么大吧。”
妈妈突然想起来什么,把木三阳拉到甘霖房间,甘露完全没注意,还在看烟花。
木三阳一脸茫然,挂断电话,看着妈妈。
妈妈打开甘霖书桌左边的抽屉,里面赫然是那张录取通知书。
“他大学毕业之后就一直放在抽屉里,我偶尔打扫卫生收拾一下东西就看见了,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抢别人录取通知书呢,后来想想,他不是那样的孩子,这个,是你的吧。”
木三阳接过,这是她第一次实实在在地触碰到这件原本属于她的东西。
“我不是让他扔了吗……”
妈妈脸一皱:“啧,这可是高考录取通知书,哪能扔啊?他那一张书柜的东西,起码有一半都是废品,我让他扔了吗?也没啊,你知道为什么吗?”
木三阳迟疑:“留纪念?”
妈妈笑道:“这个不叫纪念,叫足迹,代表着,他走过来的每一步,都有清晰的痕迹,他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的,所以不用恃才放旷,也不用杞人忧天,就像你现在手里这张纸一样,它也是你的一步,每一步,都会有它的意义,意义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能随便扔掉。”
“我和他爸,都是农村走出来的,用尽全力才在一个这样的小地方扎根的,我们没读什么书,不知道怎么教育孩子,所以,只能希望他自己,看着自己过去走的每一步,坚定地继续往未来走。”
“你能考上这个大学,肯定也是一个很优秀的孩子,好孩子,这几天在家里住的开心吗?”
木三阳抬眼看她。
“你看起来就不怎么开心,是不是从小就长一张板板脸?”
木三阳笑道:“没有。”
“欸,那就是在我们家住的不开心了。”
木三阳:“……”
“为啥不开心?是不是因为……唉,”妈妈叹了口气,“甘霖跟我说,要是你不主动提,我就不要主动问,但是我还是觉得得说。”
木三阳:“你们这一家子都挺不委婉的。”
妈妈:“委婉又不能解决问题,你要是难受你就说出来,不要憋着,少寿命的。”
“人活那么久又没用。”
“要是甘霖说这个话,我就要打他了。”
“……”
“什么人死了之后投胎这种话,都是心诚则灵,实际上呢,也不过是给活人一个心理安慰,死人的一生是真真正正停留在了那一刻,可如果活人也被困在那一天,和死人有什么差异呢?”
木三阳想了想,她有被困在那个下午吗?没有吧。
她明明能和正常人一样旅游,逛街,聊天。
明明她看起来没有多么耿耿于怀。
木三阳没有说话,妈妈就在旁边看着,等着她。
距离零点还有很久,还有很多时间。
“我没办法不想,我看着警察,把她从水里带上来。”
木三阳很克制自己不再去想,但是她从回到中心城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睡着过。
她闭上眼都是那个雨天,她在泥泞的路上跑,明明已经拼尽全力却怎么也跑不到头,警察对她说的那些话一直在她脑海里回荡。
如果早一点到,说不定就有救了。
如果她能再快一点。
她明明走过那条路,明明这条路没有那么长。
她本来可以。
“我要是早一点到就不会出事了,那天的雨下那么大,她完全有可能是失足掉下去的,我明明和她说过很多次了,我让她不管有什么事联系我,她为什么不听?!”
木三阳全身发软,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她慢慢沿着桌角倒下去,连双手都在发抖。
她逐渐分不清自己在和谁说话,也忘记了除她之外的任何人,都不了解那天一切事情的细节。
妈妈慌了神,立马蹲下来看她:“好了好了孩子,我的错我的错,我不该提,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不,没有过去。
说中了,木三阳就是被困在了那天,从她发现房里的老人不再呼吸的那一刻,从她的手机收到赵沐纯消息的那一刻。
木三阳再也没提过那些录像,也不再拿出相机。
她从来就没有看上去那么无坚不摧,从来没有。
木三阳从离开家的那天起,一切都截然不同。她从前如何性格恶劣,总会有人围在她身边,或是因为利益,或是真的有情义,都不重要,她从十年前来到这个城市时就已经决定失去她的一切。
到了国外,才是真真正正一切她熟悉的东西都消失了,公司要求她在公开场合不能说任何自己国家的语言,一个字都不可以。
在各种团队活动和颁奖礼上,明明她是第二名,是被偷梁换柱的第一,却仍然没有任何发言的机会,队伍里明明不只她一个外国人,但只有她,没有资格用自己的母语说话。
对她来说,学一门外语并不难,但置身于那样的环境里,她的心理压力依然很大。
“我感觉我的中文都要退化了。”
“那考考你,你跟老陈说,让她别把那录取通知书拽着不放,说中文啊。”
“废话,还用你说吗?”
可打完电话,她没觉得放松,而是一种钻心的疼痛,是她先放手的。
他们也不过认识了两年。
未来会有很多个两年。
时间推移,终有一天他们会忘记彼此。
会忘记吧。
木三阳就攥着马上要上交的手机,轻声说,别忘记我。
她是不会哭的,因为强者不轻易掉眼泪。
哪怕那场倒霉催在所有人面前晕倒的舞台,她也只是因为发烧生理性落泪。
但是她现在,非常想哭。
木三阳真的哭了,在一个才相处几天的,大抵算老人的人面前。
木三阳这一刻想的是,自己这辈子的脸都在他们这一家面前丢完了。
妈妈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擦了擦她的眼泪。
“好了好了,哭什么?死人就是在另一个世界活着的人,活人就是在他们的世界死了的人,她要走啊,就是因为,菩萨觉得她在这边过的太苦,所以带她到那边好好过日子去啦。”
木三阳:“你刚刚还说这是心理安慰。”
“那你有被安慰到吗?”
“没有。”
“……”
妈妈也笑了:“嘿,你这孩子,说出来就好啦,说出来就好啦,你其实知道的,这都跟你没有关系,对吧?”
木三阳又不说话了。
“我为什么今天才跟你说啊,因为今天是除夕,明天啊,就是新的一年,那么过去这一年,不管有什么苦,什么烦恼,就都不作数了。”
妈妈牵起木三阳的手晃了晃:“平时难受,就说出来,不会有人觉得你麻烦,不会有人觉得你小气,那些人肯定都不是好玩意,知道吗?”
这明明是木三阳最懂的道理,结果还被别人拿这个说教了。
木三阳觉得自己更丢脸了。
妈妈把木三阳从地上拽起来:“快快,地上凉死了,感冒怎么行?你要是还难受着,你就出门去,甘霖那烟花应该没放完,你找他放烟花去,穿厚点,有围巾没有?”
木三阳想了想,摇了摇头。
“怎么连个围巾也不知道带一下,”妈妈直接从甘霖的衣柜里拿了条围巾,往木三阳脖子上箍,“我前几年给他织的,结果这小子这几年都没怎么回来过,行了,现在是你的了,出去玩吧。”
木三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