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万和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是在医院的病床。
陆芸香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快速低下头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盖住了自己手上的淤青,挤出一个笑脸:“儿子,你醒啦。还疼不疼。”
她的笑容早就失去了原本的温柔,显得十分僵硬刻意,音色也变得不再动听,语调喑哑。那双红肿的眼底是愧疚,是悔恨,或许还夹杂着更多复杂的情绪。
陆芸香是一瞬间失去了她身上的光亮。或许不被爱的人,就是暗淡无光的。
陆芸香下班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就在地上看见了周万和。他只是绝望地躺在地上,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嘴里不停喃喃道:“妈妈,我疼。好疼。好疼。”
“妈妈……”周万和从病床上爬起来,又被陆芸香按住了。片刻之间,她手臂上的淤青伤痕一览无余。
那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好啦,我们小勇士要乖乖听话哦,医生说你要好好养伤。”陆芸香温柔笑着,依旧是平日哄睡周万和的模样,轻轻吻了吻周万和的额头,眼泪却不自觉掉了下来。
“宝贝,你很勇敢。谢谢你。”
她的肩膀一抽一抽颤动,像是一座一座高山隆起又崩塌,一浪一浪海水灌入又退去。
压抑着的情绪积压在喉咙口,下不去,道不出。只能在生理作用下,不住干呕。
“抱歉啊,妈妈没事的。”
她擦了擦溢出的泪水,又扯出一个笑来。
一个母亲,在孩子面前总应该是坚强的。
周万和什么也没说,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他身上缠满了绷带,就那样躺在病床上,什么也不能做。
而如今的周越楼,也依旧默立在自己的母亲面前,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妈妈,你哭吧。”
小小的周万和闭上了眼睛,这时程朝朝的眼前也是一片黑暗。这是周越楼的回忆,此时天地只剩下一片寂静昏暗。耳边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那个声音起初特别小,而后越来越难以控制,又加入了一个幼童的哭声。
是母子两个。
程朝朝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妈妈的童话故事讲错了。爸爸不是那个骑士,妈妈也不是那个公主。但是我的宝贝是天底下最好的小王子。”
“不,妈妈,你是我的公主,而我会是你最好的骑士。”
原来那封信里公主和骑士的故事,是来自于这里。
周万和眼里的星星黯淡了,但又因为妈妈亮了起来。
人世间的每段爱情或许都是源于公主与骑士的浪漫桥段,但故事的结局往往是从一地清白走向满地狼藉。
而后周万和的一年回忆极其模糊,是破旧的老屋,夜晚的哭声,母亲的憔悴,周石的纠缠,和那张办不下来的离婚证。
有一天,那个大波浪的女人推开门走进了那间屋子,周万和死死地盯着女人,张开双手,挡在自己母亲面前。
他是一位小小的骑士,却是世间最勇敢的骑士,只为守护他的公主而战。
女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得意的笑笑:“我们这点事也该画个句号了。我肚子里有周石的新宝宝了,万和,你要有弟弟了,开心不开心?”
程朝朝想给她一巴掌。
实际上,陆芸香也扇了她一巴掌。那一巴掌像是用尽了她的力气,让那个女人往旁边踉跄了好几步。
“你打我?我告诉你,我和周石早就在一起了,介入我们的是你!要不是当年你爸对周石工作有帮助,你以为我们要等到今天?”女人歇斯竭力说道。
“怎么,做了几年地下情人阴沟里的老鼠,现在看到点馊肉就高兴坏了吗?”陆芸香回到,语气很冷漠,手却在不住颤抖。
原来,一地清白也并不是一地清白。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有迹可循。
女人走后,陆芸香才像一个溃甲逃兵跌坐在地上,抱着周万和不住颤抖。
“抱歉啊宝宝,妈妈没能给你找一个好爸爸。可是妈妈好委屈啊,妈妈没有爸爸妈妈了,妈妈只有你了。”
“我也只有妈妈了。”周万和抱住了自己的公主。
不用抱歉的,不是你的错。
日历撕了又撕,老房子的地板被木门磨出发白的痕迹,生活是柴米油盐的平淡,琐碎掩盖了许多伤痛,好像少了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同。
“宝贝!今天是你的生日,阳春面想不想吃?”陆芸香在劈里啪啦冒着白气的厨房笑着探出一个头问放学回家的周万和。
“我不想过生日,妈妈。”
周万和是在短短一年内长大的,他眼睛里再也没有那些亮亮的星星了,缺的那颗门牙也长齐。他不再喜欢吃糖,不再喜欢奥特曼,不再想要玩具,只是一个劲地看着书,沉默不语。
然而一碗不像样的阳春面还是摆在了周万和的面前。汤汁浑浊,像是加了一堆猛料。上面是煎的黝黑的鸡蛋,似乎能闻到空气中的焦味。
陆芸香一脸狼狈地在围裙上擦擦手,局促地坐了下来。
“抱歉宝贝,妈妈还是学不会做饭……生日都应该吃阳春面的。要不,你凑合凑合吃?”
周万和于是拿起筷子,眼角噙着泪,大口大口吃起那碗阳春面来。
很难吃,难吃到他差点吐出来。
陆芸香想要夺过那碗面倒进垃圾桶,却被周万和拦住了。他一口气喝完那不知道加了什么猛料的汤汁,打了个嗝。
眼泪早就挂满了母子二人的脸上。
“谢谢妈妈,我很喜欢。”
原来,那天他想要一碗阳春面,面不改色吃下自己第一次下厨做的阳春面,熟练地去厨房做出一碗难吃的阳春面,执念于做一碗阳春面,是因为这个。
“你的愿望是不是想再吃一次,你妈妈煮的阳春面?”程朝朝装作轻轻松松的笑,实则心在隐隐作痛。
“应该是吧。”周越楼淡淡回答到。
“你不必太过伤怀。轻舟已过万重山。”周越楼又说。
程朝朝愣住了,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苦涩一笑。
轻舟已过万重山,是啊。周玉曾经说过,周越楼这一路走来太不容易,太多艰辛。心似枯死之木,身若苦海孤舟。可是如今回头看,那些伤痛都成为远去的重重山峦。
会好起来的。
微风吹拂,周围的景色又再次轮换。是在一所学校里,周万和站在领奖台上,紧紧盯着台下的陆芸香。
陆芸香哭的很厉害,周围的家长都觉得她有点夸张,孩子拿个校三好学生有必要哭的这么厉害吗。
可是陆芸香还是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给周万和哭着鼓掌,竖起她在岁月折磨下生起茧子的大拇指,骄傲地说:宝贝你最棒了!
那年周万和11岁,妈妈带他搬了家,去了一座大城市,正是A市。
“我们宝贝值得去更好的城市读书。”
陆芸香原本直挺的身材变得有些佝偻,她为了这个更好的读书机会,几乎是把自己的命都搭进了工作里。
周万和顿了顿,说道:“妈妈,换个城市,我能不能换个名字。”
于是陆芸香领着周万和二话不说就翻开家里那些书本来,思来想去陆芸香觉得全世界最好的名字都配不上自己的宝贝儿子。
“就叫陆越楼吧,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希望我的宝贝儿子能够看到这个广阔的世界,日日精进,像竹节一样节节生长。”
最后陆芸香还是敲定了这个名字。去到派出所的时候,却犯了难。未满十八岁的未成年改名字,需要父母双方到场。
周石暴跳如雷,扬起手就要打在陆芸香和周万和身上,被民警拉开了。周万和也被民警拉住了,他像一只愤怒的小狗,死死咬着牙,低吠着盯着周石。
“你改名字可以,但是你必须姓周。你身子里流的是老子的血。”
“呸。”周万和啐了他一口。
“你要跟你妈姓就别跟老子要抚养费!改了姓你就不算我儿子!”
法律上并没有这样的规定。但是现实中总会有许多许多的麻烦。
母子俩最终还是向现实生活低下了头。
带着一个新名字,去了一个新城市。周字却始终像一个耻辱,一个过去的烙印,时时刻刻禁锢着他的眉头,舒展不开。
新学校植树节的时候,陆芸香带11岁的周越楼去种下了一颗梧桐树。母子俩一铁锹一铁锹地,一言不发,哼哧哼哧种下了一颗小小的梧桐树。
陆芸香在书上挂满了红飘带,写下了程朝朝在树上看见的祝福。
“和宝贝儿子越楼于他11岁生日种下,希望我的儿子可以像小树一样坚强成长,更上一层楼。”
陆芸香从来不叫周越楼这个名字,要不就是叫宝贝,要不就是越楼,两人心照不宣地谁也不提那个姓氏。
所以就算是五年的书信里,也只有越楼,没有周字。
怪不得陆芸香拒绝了程朝朝的订单,就算是提到了阳春面也不愿相信。如果真的是她的儿子的话,又怎么会说自己是周越楼呢?
此后每一年的时光和记忆也过的极其模糊,飞速流逝。周越楼一天一天长高,逐渐比母亲高了些,逐渐从教室的中排坐到教室后排。
每岁一碗极其难吃的阳春面,每岁一根红飘带和生日快乐。只是,程朝朝在记忆中只看见陆芸香写,周越楼则是笔直站立在那颗树下,在树干上刻下自己的身高。
“宝贝,树是会长高的,你这是刻舟求剑。”陆芸香被他的动作笑的直不起腰。
小越楼红着脸沉默不语。
而此时的大周越楼轻笑一声,眉眼都舒展而开。
程朝朝想起现在树上的刻痕,已经高到看不见了。这棵小叔已经变成了一颗大树,亭亭如盖,郁郁葱葱。
“你为什么不写生日快乐?”程朝朝问道。
“我不喜欢过生日。只是她喜欢给我过。”周越楼淡淡回应。
毕竟……生日遇到那种事情。程朝朝闭了嘴,自己当真不应该问这个蠢问题的。也许是因为并不喜欢生日,所以关于生日的日期,在周越楼的记忆里也只是一个一个鲜红色的xx,程朝朝并不知道他生日到底是什么时候。
那三条字迹不同的生日快乐。难道是周越楼上大学故地重游再写的?
或许他此后的日子应该好起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