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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书院 > 其他类型 > 明月照北 > 第87章 缚云捉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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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茶水捂热的手指在枯枝间摩挲,怨气被业火驱赶到接触不到的地方。纵使是自身所化,但枯枝终究是枯枝,感知依旧迟钝麻木。照羽本该对这些触碰没有任何感觉。但莫名的,当朝灵渊修长的手指划过枝节,他微妙地觉得被触碰的地方正在发痒。

是水属功法带来的影响?

但彻底枯死的树枝并不会因为得到雨水而新生,它们只会彻底枯朽、腐烂、消失,而后在原处重新生长出相似,却已经不同的新枝。这是天地规则,即便火种重燃的凤凰真火也无法逆转生死。

枯枝本无感。

但照羽觉得不适——或者也不是不适,而是一种对他而言太陌生的感觉。这让他本能地抬手抓住朝灵渊的手指,将其圈在掌握范畴之内。而手指并不安分,指尖挣动,又在他的掌心划下几道无形的痕迹。

他皱着眉握紧这几根作怪的手指,于是朝灵渊便也没有再动,只是用那双幽邃的,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睛静静地,带着莫测的情绪看着他。

照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朝灵渊似乎是真的对他吸纳怨气这件事很生气。

那么他该对朝灵渊借出镇魂金铃而生气吗?

灵族跳跃的思维偶尔也会在看似正常的情况下出现在照羽身上。

假山所对出的一间蓬叶屋中,团团簇簇如花苞的墙上有一道窗。而屋内,燕子衿看着坐在窗口的语应寒,很是奇怪这似冰雕玉琢的灵族脸上为何露出如此复杂的神色。

他心中奇怪,嘴上也直接开口问:“你在看什么?”

他的伤势实在太重,五脏肺腑都没有完全恢复,灵识同样仍处于最衰微的状态,五感自然远远不及语应寒。对庭院中所发生的事情,他无法知道,也不该探究。对不必要的危险敬而远之是修士理应恪守的准绳,但偏生他又是静不下来的性格。在越清辉这等小辈面前他还会保持所谓前辈风范,但在五境的语应寒面前并没有刻意遮掩的意义。

况且语应寒的表情实在古怪。

混杂了类似于惊讶、无奈、恍然、愤怒、欣慰等等诸多复杂情绪,甚至不是轮流出现,而是以一种奇怪的毫无顺序的排列组合方式混杂在面上,让人实在忍不住好奇心。灵族的代名词是纯粹,语应寒通体雪白,理应也是纯粹的代表。但他却有如此复杂的情绪表达,这让本与白首山多有交集的燕子衿很好奇。

被打量的语应寒看得入神,几乎都要忘了同屋里还有一个燕子衿在。

乍一听见燕子衿的声音,本就是小心观察的他一时应激,险些连剑域都被激出来。所幸不能惊动别人的念头牢牢扎根在心里,最终他只是一不小心打翻了手里的桑酒盏。

而五境修士的反应也足以让他将这杯桑酒原样放回到桌案上,没有让那一身如雪衣袍沾染上胭脂酒红。

他下意识瞪了出口惊扰的燕子衿一眼,随即想起来这个是恩人,不能用这种态度。于是匆忙低头假装梳理头发,作出一副平静的模样,用反问替代了答案:“人族的高阶修士对道侣的态度一般是怎么样的?是像代家那女子与梨晚星那样貌合神离,还是像剑宗宗主和执剑主那样相敬如宾,鹣鲽情深?或者是山主和副山主那样同床异梦,各取所需?”

剑宗宗主柳霜岚与执剑主燕北川是盟誓道侣;白首山山主和副山主乃是同门,一者为人族,一者为灵族,算是联姻关系,但北州人大多清楚他们各有所爱。

听到他的问题,燕子衿便知道他看到了什么画面。说实话现任羁羽剑主根本不是会遮遮掩掩的人,他们两人在天澜城走了这一遭,已经有很多人看出他们关系不一般。像他这种和剑宗关系密切的人,自然也知道照羽和朝灵渊结有命契。以他们两人行事无忌的状态,在明知周围有人的情况下作出什么事情也不算意外。

不过对于语应寒会提出这个问题,他稍显讶异。白首山多灵族,其中人族与灵族、灵族与灵族、人族与人族的结合情况并不少。而在北州这等终年为风雪所困,除了修士聚居地与凡人部落几乎不见烟火的地方,感情就是最炽热的东西。找一个道侣,情人,爱侣,相互取暖,以挨过漫长的风雪夜,这是北州很常见的事情。

但从这些举例和描述来看,语应寒好像没怎么接触过这些。

思及是在何地见到语应寒的,燕子衿意识到自己似乎搞错了语应寒出现在文画坊外的原因。

至于语应寒的问题,论及情爱之事,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并非是寒江关的同僚,而是绮夜合。作为绮夜合为数不多的好友,他要比很多人都更清楚绮夜合和萧棠的事情。而这两人的身份立场,其实与庭院中的两人相差不多。剑宗和仙宗,道统之争是不可跨越的障碍。

只不过相较而言,萧棠应是真心,至于……却是难说。

这些想法自然不适合对语应寒说,所以燕子衿只是很自然地用他最合适的角度回答:“据我所知,剑宗之人轻易不会动情,一旦动情,多是认定一人,至死不渝。”

他又用比较轻松的语气道:“选剑宗之人做道侣,好处是不必担心他们会变心;坏处是他们个个都是宁折不弯之人,行事也全凭本心,很难有安稳清净的日子。”所以有相当大的丧偶风险,哪怕个个条件不错,也很少有外宗、散修、异族愿意和他们结为道侣,基本上都是内部消化。

不过这一句就没必要说了。

剑宗修士不似仙宗,多有生死与共,几乎等同于道侣关系的剑侣;动情者也少,十中无一。但那为数不多的动情者里,有剖心毁道以断念者如谢空山,有狠心断绝者如绮夜合,有痴心不悔者如江晚予。单单琨瑶一脉四代人,除了祖师照北极,下至谢空山,上至江晚予,每一代都有爱恨极端的人。

语应寒对鬼山中发生的事情了解不多,只知道燕子衿出身寒江关,所以对于燕子衿直接点出剑宗两字有点惊讶,不过也立刻接受了燕子衿和剑宗有渊源这件事,只是心里难免对剑宗又多几分反感。

他把燕子衿的话消化了,又犹犹豫豫地问道:“那你和朝灵……朝道友有过接触,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可会玩弄感情?可会被感情所影响?”

果然要问此事。燕子衿心道,这灵族果真很关注这两人,或者说是很关心剑主。就是不知道是他个人的意思,还是白首山的意思。

“我对朝道友的了解不多,若真要说,他很擅长洞悉人心。”燕子衿措辞道,“至于玩弄感情的说法倒是略显偏颇,朝道友显然很关心剑主,很在意他的安危。而且……”

燕子衿此行中州的任务基本上都已经完成,其实他并不想再参与太多。但是碍于这三个人都和自己渊源不浅,尤其是语应寒这个一心一意要救自己的人,他的良心让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语应寒莽莽撞撞地和朝灵渊对上。

何况剑主明显是完完全全站在朝灵渊那边的,语应寒真要在剑主面前表现出对朝灵渊的揣测怀疑,纯粹是在自讨苦吃。

所以在看出语应寒对朝灵渊有不满的情况下,燕子衿试图挽回点什么:“我与剑宗绮夜合交情不错,他和凌沧州都选择信任朝道友,也没有对剑主和朝道友的交情提出任何异议。以剑宗和剑主的关系,他们必定不会对剑主不利。”虽然有异议估计也没人会听,燕子衿咽下了这半句话。

“所以能被他们两人信任的朝道友,应当是站在剑主这边的。”

最后这句话倒是真心。就他看来,起码目前为止,剑宗、剑主和朝灵渊的目的是一致的。朝灵渊此人固然难以捉摸其真实想法,但很多时候找战友看的也不是性格,而是实力和立场。朝灵渊的这两点自然是毋庸置疑。

何况能剑压天澜的现任羁羽剑主又岂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那等淡漠孤僻的性格,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脾气,以及强大到恐怖的实力,别人怕是避之不及。怎么在语应寒眼里好像很容易被骗一样。

这小灵族莫不是在文画坊不小心看了什么奇怪的话本子?不过灵族的想法好像确实和人族不太一样,师叔变成刀灵后也天天想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燕子衿身上伤痛稍稍缓解后,被正事和伤势压下的本性就悄悄冒了头。只不过毕竟和语应寒还不算熟,这些吐槽也仅仅停留在腹诽阶段,没有像和绮夜合交谈时那样随性。

对燕子衿很信任的语应寒勉强收起担忧,然而他随意往窗外看了一眼,登时沉下脸色,咬牙切齿地说道:“剑宗那些家伙怎么会懂前辈真正需要什么,有了感情的剑就会有弱点,朝灵渊对前辈而言就是最大的威胁。”

燕子衿看他这副大受刺激的样子,好半天才忍住反驳语应寒这句被剑宗之人听到绝对会挨打的话。灵寂时代出现过的几位六境剑修,就没有一个是修无情道断情绝爱的。迄今为止修无情道最强的是楚歌,楚歌固然剑压当代,但她终究是还没有到达六境就陨落了。

不过燕子衿是懂得体贴朋友的人,所以他只是相当委婉地说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朝道友同样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魔祸在前,我们还是不要内讧为好。”

想到还需要朝灵渊来救燕子衿,语应寒恨恨地离开窗边,只当是眼不见为净。他取出一本册子,在册子已经写满一半的书页上愤愤写下了什么。

他闷头急书的模样更引人好奇庭院中究竟发生何事。燕子衿下意识看向窗外,但以他的角度以及糟糕的五感状态,自然是什么都没看到。

没看到在书灯草莹莹光晕间,朝灵渊被按在软榻上,榴花般热烈颜色的衣袍覆盖了烟霭长袍,也遮挡了一切视线。

枯木般的手臂抵在朝灵渊的肩膀,让他只能躺在柔软的藤叶间,被阴影完全笼罩。而照羽完好的那只手同样没有歇着,骨节分明的漂亮手指轻而易举地解开腰带,将零零碎碎的法器饰品卸去,最后拨开最内层的里衣露出其下不见天日的躯壳。

朝灵渊起初一惊,但在过分熟悉的气息下并没有做出反抗的动作。他放任照羽的举动,目光描摹着这张足以让人心动的脸。

修真界无聊的人排列过很多榜单,财侣法地这四项自然是重中之重。而侣,虽然也有很多附加因素影响,但总体而言仍旧是个美人榜。自然,叫起来会风雅一些,叫做如梦令。如梦令按照修为——枕书阁的心思实在明显,分为天榜鹊桥仙,地榜西江月,人榜青玉案这三个子榜。而他见过不止一代的鹊桥仙榜首,也认识现任西江月榜首,算是看遍这世间容颜绝胜之人。

但即便是与那几位倾城容颜的修士相比,照羽的这副皮囊依旧不逊色分毫。甚至因为朝灵渊的个人偏好,他更喜欢面前这张脸。

书灯草的光很淡,但丝毫没有折损这份殊艳。相反,他忽而想到了那盏被他收在蜃楼珠里的灯,蝶影虹桥,朱彩丹华,瑰艳明婳。

在那漫长到几乎无尽头的黑白世界里,这个人始终都是唯一的异色。他曾看过很多关于这个人的情报,彼时已经没什么人有修为境界去将这副皮囊落于纸上,但他犹然记得那一个夏日,那个拥挤的屋里,那枚影存石上,最惊心动魄的红。

足以摄人心魂。

朝灵渊看得入神,而照羽同样很认真,也很专注。

他的指尖沾染殷红的心头血,落在那一寸细腻的皮肤上,勾勒出流丽旖旎的线条。

随着庭院彻底浸润在夜色中,朝灵渊心口处的线条缓缓成形,赫然是一支盛放的桃花。鲜活的红流淌在桃花上,颇有几分触目惊心的妖异感。

最后一点心血被照羽抹在朝灵渊的唇瓣,为修皙清俊的容颜添上一抹艳色。

“在镇魂金铃回归前,它会保护你的神魂心脉。”

照羽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寂淡无波,没有任何声调起伏。

然而他凝视着朝灵渊的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明晰彰然的满意。

随着术法作用,源自于照羽的心血将那股平日里总是极为浅淡,旁人根本无法察觉的桃花异香,缓缓沁入被描上桃花的肌肤,沁入骨髓,沁入心脉,给人带来微醺的眩晕感。

朝灵渊朦胧地感受到一股温流伴随着香气流转他的体表,引动早已经融入他神魂的魂力,将他牢牢护佑。天阴沧溟石早就破碎在香雪坊,但照羽那一半魂力又为他构建出新的防线。此时此刻,防线自发让开,任由术法力量作用在神魂上。

识海里,遮天蔽日的烛龙身上盛开出更多的桃花,这一次桃花不仅仅覆盖了海心岛附近的海面,更是将烛龙也浇了通透。烛龙枕在树干上,枕在落花里,任由磅礴浩瀚的生机将它裹覆,将它身上古老沧桑的伤痕逐一修补。

识海外,照羽将朝灵渊的衣襟合拢,再一抬眼,便看见身下人如祭花台上那般闭眼睡去。睡得极安稳。

书灯草散发柔和的荧光,与索光芦引来的月色混合成灰蓝色光,落在朝灵渊的脸上,在他眼睑下方投落淡淡的阴影,让他更像一轮明月。

轻薄、柔软、飘忽。

就像是他记不清的过往里,陪伴他度过漫长启灵岁月的那一轮月。

灵族奉日,妖族逐月。或许是今日吸纳了太多怨气,或许是接触了太多噬魔砂,太多尘浊气息;也或许是因为动用了一种本该不存于世的妖术,照羽不再如往日那般心宁神静。

在月色下,面对触手可及的明月,他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一种欲望,一种……渴望。

而他向来随心而行。

于是他慢慢俯下身,在安稳入眠的朝灵渊的睫羽间落下一个吻,一个轻柔的,一触即分的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