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怔地抬头看天。妖气凝聚的眼睛让她隐约看见这个世界。
现在已经日暮了，那种可怕又温暖的火焰蒸干所有的雨和水，余晖毫无遮拦地照在这片荒芜的沙洲。残阳如血，她恍惚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傍晚。
久违的恐惧向她袭来，她再度感受到溺死的痛苦。
她蜷缩在蚌壳的阴影里，只有阴影能给她安全感，没有能找到她，也不会有人伤害她。
可是有人看到了她。
当照羽走到她的面前，她生出了大妖的暴戾杀意，但很快就蜷缩起来，畏惧地不敢再看这个强大的修士。
“你穿的是蓑衣？”意外的问题响起在女子的耳边。
她迟缓地看向照羽。
血红色的余晖落在他的身上，他像是披了一件血衣，却并不危险。没有灵力，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这个自称修士，拥有着前所未见的强大力量的人族，身上并没有任何灵力。
这个人好美，比生前的她还要美。但哪怕他身上没有灵力，那些修士也不敢觊觎他吧。他有着乌黑的头发，漆黑的眼睛，但他不像是一个人。他比她更像妖——或者是雾妖告诉她的，像灵族。
那些修士会畏惧他，但此时此刻，她却忽然觉得并不可怕。
是因为她已经死去了吗？
她是在梦里吗？所以有人会问她是不是穿着蓑衣。她的蓑衣明明被扯碎了，浮在血红色的水面，像一具残尸。
“可还能开口？”照羽看着女子，“你可以用水流或者魂识与我交流。”
女子尽量平复情绪，慢慢地回答，她的声音变得清澈，像是芦苇荡中栖息的飞鸟在歌唱：“是嫁衣。”
大泽之外还是水，而这里终年下雨，这片水域中的女子，所穿的嫁衣与蓑衣很像。但颜色会更加明亮，更加鲜艳。
“你是如何遇到蚌妖的？”
“我要报仇。”女子用空洞地眼眶注视着照羽，“修士想要逼迫我，我投水三次，都被抓了回去。我知道，大泽里有一个吃人的妖怪，我把自己献给它，希望它为我报仇。”
忆起往事，女子心绪难平。
“但是它欺骗我。”女子痛苦地流下血泪，她的眼眶再一次被血迹染红，她再一次失去了“视线”，“它吃了我，却没有为我报仇！它吃掉了那些来找我的人，却没有对付任何一个修士！”
妖族确实以狡诈残忍出名。
“所以我也要吃掉它！”女子激动地说道，“我被它吃掉之后，就一直存在它的身体里。我找到了它的蚌珠，然后吃掉了那颗蚌珠，它不得不听我的话！”
“但是，”女子捂住脸，忽然声音又低下去，她啜泣着，“它是蚌妖，它上不了岸。我也被困在这里了，我想要报仇，但那些修士再也没有来到这里。我找不到他们。”
“我恨，我好恨，我恨我为什么要生这样一张脸，我恨我为什么这么弱小，我恨我愚蠢，我恨修士，我恨妖怪，我恨你们！”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杀死蚌妖和我的雾妖！你为什么要破坏我的希望！”女子用沾血的眼眶瞪着照羽，怨恨的声音像是刀与剑。
“你控制不了雾妖，”照羽却好像没有听到她的怨恨，“在和蚌妖融合前，你有接触过修行之道吗？”
刀与剑刺在空气里，根本没有造成任何伤害，自然也得不到任何快意。
女子冷冷地“望”着他，手却不自觉摸上自己的衣袖，魂魄状态下，她依旧能感觉到嫁衣的柔软触感，而在嫁衣外面，确实笼罩了一层蓑衣。这是在她死后，渔民烧给她的。他们希望蓑衣可以为她挡住风雨。
但结果是火光引来了蚌妖，那些渔民也被吃了。
“那些雾妖吃过人。”照羽见她没有回答，便继续说道，“它们抽取新生妖族的妖力，将这片大泽的水变成奇水，引导有雾妖吞噬特性的新的妖族出现。”
“以你的能力，最多只能控制百只雾妖。方才的那场雨笼罩了整片大泽，雾妖的实力已经远远超出你的掌控范围。”
有吞噬特性的妖物失控会如何？
女子已经是魂魄状态，本该不知寒暑。但这一刻，她忽然打了个冷颤。
“你骗我！”
“自欺欺人只是粉饰太平，”照羽道，“你清楚真假。”
清楚吗？女子自问。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雾妖的情况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故意忽视。但她冷着声反问，“我错了吗？没有足够的雾妖，我没办法上岸，我没办法报仇，我一定要报仇，一定要！”她神色有几分疯狂，开始不断地重复“一定要报仇”这句话。
“你确实做错了一件事。”照羽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
女子猛然抬头“看”向他，发出讥讽的笑：“是我太弱小了，这就是我的错。我是凡人，没有灵根不能修行，这就是我的错。我长了一张不该有的脸，这就是我的错。我错了，我错了，但你们就是对的吗？仗着修士的身份，强迫凡人，这就是你们的对吗？”
朝灵渊稳定着鬼族的状况，只留了一分心思在鬼族身上的诡异咒印，其余九分都在照羽那边。有道器辅佐，弱水庇护，加上那咒印的作用，这个鬼本就不会死。
只是如果没有外力影响，会在很长时间里保持混沌的状态。若是在此期间再次造下杀孽，最后一缕功德金光散去，他就真正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在这种情况下，朝灵渊自然是有足够的闲暇去观察照羽那边的事态发展。
俗套的故事，俗套的恩仇。他漫不经心地点评。
那个魂魄凭借一股仇恨在这个世上驻留，理所当然地很难交涉。那个两句话就将人激怒的剑修，真的能够应对这个局面吗？
虽然是这么想的，但他没有任何要帮忙的意思。
其实这个问题有最简单的解决办法。雾气食人，造生妖物，一剑毁了那个魂魄，自然了断因果，也了结那魂魄痛苦的一生。
妖气逐渐蚕食魂魄的痛苦，一个凡人能够苟延残喘至今，很可悲，很可怜。但从雾妖脱离控制那一刻开始，这个魂魄就已经走在了毁灭的路上。被雾气融化一半的魂体便是事实。
杀了那魂魄，也算是功德一件。
照羽无视了女子几乎要挥舞到他面上的利爪。
“你错以为这一切是你的过错，这是你最不应该的一件事。”照羽低头看着女子，“夕阳已经落下，对你没有威胁。休息够了，要站起来说话吗？”
照羽的语气太平静，女子满心怒气都好像被堵住，她怔在原地，一时间茫然不知该做什么。
“我可以帮你，”照羽道，“抬手。”
女子又惊又疑，可是想到那个救了自己的鬼族，她颤抖着伸出手，又做好随时暴起的准备。
她用自己的魂魄喂养雾气，让雾气可以听她的指挥。久而久之，她的魂魄上也沾染了雾气的痕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也成为了雾气的一部分，有了吞噬的欲望。她的手指病变为宛如妖物的利爪。
但照羽握住她的手腕，既没有直接碰到她狰狞的妖爪，也没有触碰到她破旧衣袖下的肌肤。他只是拉了她一把，然后她就站起了身后顺着这力道向前踉跄两步，走出了蚌壳的阴影。她站在风烟里，站在晚霞里。元气无存的世界，没有那些光怪陆离的元气痕迹，这个世界很空，茫茫然无所依，又无需依靠。
她久违地感觉到轻松。
照羽不知何时已经松开手站在一旁，她却浑然无觉，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没有妖气的负担，她觉得自己轻飘飘的。
但仇恨是锁链，将她拷在这片土地。
最终，她站直身体，声音轻的向飞鸟掠过湖面的风声：“我没有错吗？”
“何错之有？”照羽反问。
“弱小不是我的错吗？”
“若是强者肆意欺凌弱者，是弱者的过错。”照羽道，“那天道要覆灭人间，五族生灵就该自省反思，坐等灭亡吗？”
“我……我不知道。”天道，人间，这些词距离她太遥远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十六岁以前，她的世界是水与飞鸟。十六岁以后，她的世界只有仇恨。
“我并不认同弱肉强食的理念，人之所以为人，便是拥有众多族类所缺憾的感情。何况能够与元婴妖物争夺主导权，仍旧能够保持神智，你早已经脱离弱者的行列。”照羽也只是忽然有所感，并没有再继续方才的话题，“你在此已经多久了，你的仇人可还在世上？”
“大概……一百多年了。”得到了意外的认可，意识到对方真的没有任何恶意，女子的心忽然安定下来，“他们没有死，雾妖告诉我，那些修士就在大泽西面千里的愿织城。”
千里，对于修士而言，不过是千里。对于凡人而言，这很遥远，但有抵达的机会。
但对于困守在蚌壳中的孤魂野鬼而言，这是她用一百多年的痛苦也难以跨越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