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起对三济堂医馆的熟悉程度,江辛夷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他一路上脱了“借”来的大夫衣服,扯下让人极其不舒服的假胡须,闷头在医馆里左转右蹿,轻轻松松便甩掉了那群火把尾巴。
待到一处墙边,他飞身便翻了出去。
作为大夫,修为不需要太高,但总得会一些。一是因为治病需要,二是为了躲避老头子当年的严厉管教。
人呐,都是逼出来的呗。
月明星稀,夜深人静,他一个人走在路上,心内却思索着药碗里那味药是什么。
以自己那大师兄的智慧和创造力来说,开的药方与医书上必定一模一样,绝不多一分,绝不少一分,这样治病,虽然笨了些,但绝对稳妥。
稳妥,才能保住招牌。
所以,多的那个味道,并不是大师兄加的......难道三济堂还出了偷偷更改药方的“鬼医”不成?
他可以确定的是,药碗里多的,绝非好东西——所以,病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这鬼医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想到鬼......此刻他一人独走夜路,微微风起,虫鸣断续,月光苍白,在地上投下诡异的阴影,忽左,忽右,仿佛死人在跳舞,伴着时起时落的风声——不,更像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尤为可怖。
医者,应该是不怕鬼的。但血腥见得多了,生老病死常伴,与地府的距离怎么说也更近些。
江辛夷忽而觉得脚步声更近了,身子一抖,后颈的寒毛都倒立起来,心扑通扑通跳动,他咽了咽口水——转头!
黑漆漆的路上,空空荡荡,仿佛那句古谣:恶魔在人间,地狱空荡荡!
空旷天地,如寂静地狱,只有他一人而已。
可他正是在人间啊!
正是如此,才叫人害怕。
就像一个人躺在床上,周围全是食肉的鬼,必须将被子盖得严严实实才行。
就像一个人经过小巷,两旁石墙里全是狰狞可怖的脸孔,稍不留神便会被抓住,再也无法逃脱。
就像一个人独自走在空空荡荡的路上,忽然有另外一个声音响起——
“想什么呢?”
江辛夷惊叫一声,吓得屁滚尿流,登时跌坐在地,双臂护脸,浑身抖个不停。
“你,你,你别过来啊!我身上有雄黄!”
“雄黄?我又不是蛇精!——行了,行了,快起来吧......”
江辛夷听见是个男人的声音,缓缓睁开眼,透过手臂缝隙,见着一个背着利剑的身影......好像是白日里那个人。
他炸毛似的跳起来:“你有病啊,大晚上吓老子!”
玄明脸色一黑,狰狞笑道:“自然是来杀了你......”
江辛夷又跌坐在地。“杀,杀......杀谁?”
“诶,你尿了。”玄明抬抬下巴。
江辛夷的脸红得发亮,黑夜中熠熠生辉。他双手捂裆......咦,干的?——
可不应该是干的吗?
我堂堂一个大男人,还被一个人吓尿了不成?
江辛夷又蹦哒起来:“你敢戏弄我?”
玄明哼了一声:“谁叫你去戏弄林潇。”
江辛夷回道:“我怎么戏弄了!我身为一济堂首席,去看看病人怎么的了?”
“一济堂?首席?”玄明道,“哥们,你们堂内几人啊?”
“怎么,一人不行啊?”江辛夷不屑道,“问诊,开方,抓药,煎熬,一条龙服务,诶,别嫉妒我,我就是这么全能!”
“都是被逼的吧?”玄明道,“请伙计挺贵的吧?”
“那可不嘛!”江辛夷叹气道,紧接着才反应过来,“贵......贵是贵了点,可我用不着,全能呗!”他忽地想起,自己干嘛非要在三更半夜同玄明争辩这个呢?“我懒得和你扯这些,你大半夜吓唬我干嘛?”
“我已经听林潇说了,那药怎么喝不得?”玄明正色道。
“那药......”江辛夷欲言又止,烦恼地朝前走去,“药吧,也没什么大问题,不过有点不对......”
玄明跟上去,“有什么不对?”
“我也说不上来,药里多了一样东西。”
“东西?”玄明道,“不好的东西?”
“那是当然!”江辛夷道,“不然我怎么把药倒掉了!我又不是庸医!”
“你不是?”
“哼!”江辛夷道,“我这么跟你说吧,也不是我自夸,这三济堂里,除了老头子,没人比我更厉害。”
玄明看着他自信的模样,倒不像是吹牛,不过,这话里还有一点异常。“三济堂里......你不是一济堂首席吗?”
江辛夷立刻便想反驳,气势刚起便又颓下去。在开口时,竟然有些悲伤:“这个事儿啊......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玄明沉吟片刻,“这个说不清楚的事,你一直憋在心里?”
“也不尽然,我常与院子里的鸡鸭讲讲,它们十分懂事,从来不反驳的意见——真是好听众啊......”
玄明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吊儿郎当,在他的肩上,或许也压着高山吧。
“你喝酒吗?”玄明问道。
“你想干嘛?”
“等这间事了,我备酒,可以听你慢慢说,秉烛夜谈,对酒当歌......”
江辛夷眼眸晃动,他觉得玄明绝非安慰之言。这个人,是真打算这么做......
“切......说得好像我愿意似的。”江辛夷目不转睛地盯着前路,“若是林小姐、张小姐、冷小姐想听,我才考虑说不说......”
忽而,沉默随着月色蔓延,两人不言不语走着。
最终,玄明打破了越发寒冷的空气。“我师弟的病,能治吗?”
江辛夷道:“你应该问问三济堂的大夫......”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因为他听出来,玄明问题里尽是关心,“唉,也不是不能治,但很麻烦,十分麻烦。”他说着抓起头发来,“看吧,当大夫有什么好?容易秃......”
“对了,其实我有个问题......”江辛夷问道,“你真的相信我?诶,别误会,我可不是怀疑自己的实力啊!”
玄明笑了笑:“自然不是。”他看着江辛夷,“我有个特长,看人很准——我知道你是个优秀的大夫,三济堂里最优秀的那一个。”
“你怎么知道?”
“因为啊......”玄明抬头看着天,“我去问了一个人......”
江辛夷也跟着抬头,只见月色迷蒙,什么也瞧不见。
“问谁啊?”
“没谁。”
“你有病吧......”
二人正说着,不知不觉便快到一济堂。
玄明忽然拦住江辛夷:“今晚,你约了朋友?”
“有你还不够烦啊?”江辛夷道,“我没事儿大半夜约谁?”
“是吗......”玄明轻声道,指着一济堂里的一点幽光,“那......或许是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