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士诚出凤梧宫后,快步追上了水夫人。
水悦秋步履艰难,走得很慢,追上她们不难。
可叶士诚并未上前搀扶,而是相隔几步,跟在后面。
“只顾自己的小人。”
素月回头望了几次,不满地嘀咕。
“不顾世人眼光需要本钱,怪他作甚?”
关翎紧靠在她肩上。
宫道上时不时有宫人经过,见到水夫人依礼垂头。
这些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脸上的伤势,有几人甚至低头窃笑。
“都说烟花柳巷最爱捧高踩低,我看深宫大院不遑多让。咳咳。”
关翎才说了两句,立即被自己的血呛到。
“娘娘少说几句吧。”
素月抹了下眼角。
她们来时天空遍布阴霾,这时间飘起了雪花。
后方有皇后的人跟梢,没人敢上来搀扶她们,甚至没人敢来为她们撑把伞。
纵使水夫人怀了龙种,那也是庶子。
人人心里有把算盘,不愿为了身份低微的南苑夫人得罪皇后。
凤梧宫与龙霄宫不远,关翎走两步歇两步,愣是走了半个多时辰。
到了龙霄宫门口,终于有人进门急催出轿辇,由东门把水夫人抬回了御和殿。
“奴才该死,娘娘受苦了。”
关翎认得招来轿辇的小太监铭云——他是无衣的人。
偌大宫城里,皇权萎缩到只能统御一宫,实在比漫天阴云更黑暗无光。
“今儿的事报知皇上了吗?”
一想到她们在凤梧宫受了半天罪,没半个人来救她们,婵月第一时间埋怨铭云。
“准是你们收了好处,借故拖延,否则姑娘怎么挨了打,皇上也不来救我们?”
说着说着她哭了起来。
“冤枉啊,凤梧宫一来传人,我们就去报信了。”
铭云看见水悦秋的伤势,比婵月更着急。
“我们到了神木宫门口被人拦了下来,说是太后为六宫表率,想亲手替皇上缝制衣裳,派人给皇上量体。我们在宫门口候了老半天。皇上得信儿派人去问时,凤梧宫已经放人了。”
“那是自然,她们肯定提防皇上插手。”
叶士诚跨入御和殿后,加快步子走到水悦秋身旁,拨开素月的手,托起水悦秋的下巴,仔细观察她的伤势。
“别乱动。”
他一边威吓想揉眼的水夫人,一边吩咐其他宫人。
“去端清水来。”
他伸手摸药箱,想起药箱留在凤梧宫。
“皇后殿下打算把我的药箱扣到几时?”
他语带怒气,铭云不敢怠慢。
“皇后殿下说那是罪证,奴才去领,凤梧宫的人死活不给。皇上发话,命李公公随凤梧宫人同往永巷署,由永巷令检查过后再发还。”
水夫人回宫走得太慢,那段时间里龙霄宫负责传话的公公们跑了好几回。
“你在北宫蹿了好几个来回,也不知道派轿子来接我们?”
婵月气得跺了下他的脚尖。
她半侧脸的板子印在寒风里吹了一路,越发明显,铭云与她相熟,很是心疼。
“不是我不愿,是……”
“是太后的命令吧?”
叶士诚借了御和殿的笔墨,在纸上写了一串药名,叫小公公去太医院取药,听见铭云与婵月的谈话,插了句。
他在凤梧宫打定主意不管水夫人死活,而今回宫来忙着给她疗伤,也不过是因为责任在身唯恐拖累自己。
素月看他不惯,冷冰冰地回了嘴。
“先生对娘娘见死不救,也是得了太后的命令?”
叶士诚放下笔,微微抬起头,没看她,轻轻笑了声。
“在下身份低微,如何救得了娘娘?不是为了救你们俩,她无需挨这顿打。人不自救,非往火坑里跳,在下莫非得舍身与她一起跳吗?”
“你……坊间传说先生有救世之行,素月本以为你有侠义之心。”
“人人可有侠义之心,无需期待他人。将他人吹捧为侠义之士,不过是希望自己遇到麻烦时有人相助。在下凭什么因他人期待不顾身家性命,救一个自找麻烦的人?”
“说得没错。叶先生没必要救我。你也没理由怨他。人必自救而后救人,反常之人乃是圣贤,也是异类。不能苛求人人如此。”
关翎用婵月递来的茶水,漱掉了嘴里的血。
素月小心翼翼替她擦掉口鼻溢出的血迹。
掉了一颗牙,她嘴里的伤口仍在不停渗血,连漱几口水吐出皆是鲜红,看得婵月咬紧帕子。
好在叶士诚检查后确定,她的颅骨未受损。
“自作聪明,娘娘不用旁门左道的伎俩,说不定不会挨这么重的打。”
在她假装叩拜念动祝文时,叶士诚就已察觉。
“我不防着,多半伤在肌骨不在皮肉,看不见,又能不知不觉夺我的命。”
掌刑公公的板子全抽在脸颊靠后的位置,关翎隐约能察觉他的目地。
“你不信在下?”
叶士诚第一次表现出不悦。
“纵使先生能妙手回春,也得我先受过骨伤的罪。我干嘛冒那风险?”
“如今你冒的风险不亚于受骨伤。”
因为迟迟无法打裂水悦秋的脸骨,最后那一板子掌刑公公一时犯浑,用上了大半身的力气。
现在她骨头无事,可脸上肿得小山似的。
“不过是皮肉伤。”
关翎仍旧嘴硬。
叶士诚走过来掐了下她的脸庞,她痛得哀嚎一声。
“明日肯定肿得像猪头。幸好皇上不在,见过你这张脸,你这辈子都别指望有宠了。”
“娘娘伤得怎样?”
叶士诚没吓唬到水悦秋,倒把婵月吓得不轻。
今日这一档子事,论起来是她两次言辞不慎。她担心皇上回宫后治她的罪,也担心叶士诚受累惹上杀身之祸。
“再观察两三日,方能确定。”
叶士诚轻轻托起水悦秋半侧脸,靠近她受伤的那只耳朵,异常小声地吐出几个字。
“娘娘听得到臣说什么吗?”
他的声音嗡嗡的,关翎听不清楚,只能摇了摇头。
叶士诚放大音量,再问了一遍,她这才略有迟疑的点头。
叶士诚皱了下眉。
“娘娘身怀有孕,不便用药,只能以药物外敷,辅以穴位推拿。兴许小半年才能痊愈。”
他两手扶正水悦秋的脑袋,又问。
“娘娘头晕吗?”
刚刚倒地时,关翎天摇地晃,差点站不起来。
她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臣往后几日给你扎针,你得乖乖听话,否则脑内旧伤说不定加重。”
关翎困惑地抬头看他。
“你脑内淤血并未化尽。”
叶士诚简短地说出让她心往下一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