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历4699年冬,十二月
张玲走后,陈一平躺在病床上翻检着脑海中的数据,但可能因为发烧的原因,脑细胞异常的活跃。
清醒,清醒得过分,想什么不想什么,竟然不由得他控制。
他只能向原主开诚布公的将自己的来历,以及身负的使命全盘告知。
是的,只能。
原主的意识本就没有被他弄掉,这时候趁着虚弱的时机疯狂的冲击他设下的禁制。
但是,冲击得越厉害,次数越频繁,原主的意识就会消散得越快。
原主很快就发现了这点,但是却依然没有停下。
面对这个一次又一次冲击失败,却一直从未放弃抢回身体主动权的少年,“陈一平”竟心软了。
因为从始至终,少年紧咬着牙关,不发一语。
他只想夺回属于他的生命,没有对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恶语相向,更没有乞求怜悯。
这是何等令人动容的少年啊!可是,我也有不能放弃的理由啊!
像冷杉一般无惧生活苦难的15岁少年,听完他对未来的陈述,也看过那个人生结局后,安静的想了很久,最终主动散掉最后一点自我意识,将这具身躯完整、彻底的交给他。
“前辈,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其实我挺累的,很久之前就想放弃了,只是放心不下我外婆,所以一直坚持着。”
“前辈,我愿意相信你,就像我一直相信这个世界很美好一样,我的存在如果能为这个世界再做些什么,那就很好了。”
“前辈,这具身体就交给你了,剩下的路,拜托了啊!”
“陈一平”目送少年的意识在脑海里消散,作为降临过数十个位面的时间旅行者,经历过无数次生离死别的宇宙战士,此刻竟心如刀割,久久不能平静。
当身体的同步率达到100%,他发现不知不觉的,自己的性格竟也被少年同化了。
“愿我们还能再见。”
陈一平闭着眼睛,将这个位面历史上的重要人物和时间节点粗略的过了一遍,发现史书上的某几个人很可疑。
首当其冲的就是轩辕,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位的毕生成就也太过惊世骇俗了些。
帝历中的帝,指的正是这位夏国上古时代的部落联盟首领。
传说他出生后不久就能开口说话,十五岁时就已经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他发明田亩制、房屋、衣服、车船、音乐、器皿等等各种东西,不但如此,他还从野外发现了五种能供人类培育种植的粮食种子。
他统一中原大大小小的部落之后,带着手下败将们跑到泰山山顶封禅,世人将他称呼为黄帝。
统一后,他正式制订了官职制度,又叫人制订历法,把他继承部落酋长的那一年,也就是他20岁那年,定为历法的第一年。
如是,才有了帝历。
轩辕很长寿,一直活到帝历99年,那年这位已经118岁高龄的部落联盟首领,跑到荆山上铸鼎,“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
“4600年前…”
出生后不久就能开口说话?
时间旅行者!!?
陈一平猛然睁开眼睛。
因为有人将冰凉的手掌和手背在他额头上反复探了两下。
见是苏小暖,他的嘴角扯出一丝微笑,沙哑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似乎很冷,缩着脖子瑟瑟发抖,把手拢回袖子里,一张冻得发白的俏脸在急诊室的隔间里转了一圈,找到一张塑料凳子,踩着小碎步走过去,双手在羽绒服的袖子里把凳子提起来放到床边。
她坐下之后才把双手放出来,不客气的抓过他的右手贴在脸上解冻。
床上正在发烧的人需要物理降温,床下吹着冷风过来的人需要物理解冻,刚合适。
许久感觉不那么冷了,她才开口说道:“我担心明天你会变成大傻子,所以来看看。”
由着她把手当成取暖器来用,他也不在意,问道:“我是说,宿舍楼的铁门晚上一到熄灯时间就会被人锁上,你是怎么出来的?”
“果然烧傻了,熄灯之前出来不就行了?”
她说得挺有道理,熄灯之前从宿舍里跑出来,然后爬墙离开学校,这种事好像原主上初中的时候就经常这么干。
他无奈笑笑,问:“现在几点了?”
她哆嗦着把手表往他眼前凑了凑,见他竟然没睁眼,便伸出手指撑开他的眼睑。
两点过五分。
陈一平看清白色表盘上的字母,心想原来你家这么有钱。
一个十六岁的女生,手腕上戴着价值上万的名表,在大多数人收入水平还处于贫困线以下的土司城代表着什么?
非富即贵。
学校宿舍楼晚上十点半熄灯,现在两点过五分,她至少在外面游荡了三个半小时。
如果学生没有请假条或者由家长接人,学校保安是不会放行的。白天都不行,何况深更半夜。
他心里有了答案,却还是问道:“你怎么出来的?”
她站起身,揪着羽绒服的衣襟,上面有一个被刮破的小洞,又向后转,衣摆上有一大块泥土的污迹。
她转了一圈,坐回凳子上,双手撑在床面上托着下巴,眨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
你猜。
他哑然失笑。
想象一下,一个美少女半夜跑到校园的黑暗角落里,笨拙的爬过高墙,跳下来时一屁股跌坐在泥地里…
他轻声叹道:“苏小暖,答应我,以后不要爬墙了。”
“为什么?”
“将来你会发现,你现在所认为的某些牢笼,其实是你待过的最坚固的安全屋。”他望着天花板,许久,又说道:“谢谢你能来看我。”
她又伸出手摸向他的额头,疑惑问道:“陈一平,你不会真的烧傻了吧?今天你跟我说谢谢的次数比以前加起来都多。”
她忽然想到什么,问道:“你是不是想疏远我?”
听人说,朋友之间如果开始说谢谢,就是彼此疏远的开始。
他摇头:“我只是觉得爬墙这件事不安全,同时想对你的到来表示感谢,你不要多想。”
“好的吧,你的建议我记住了,必要的时候我会优先考虑的。”
她拿出手机刷了会网页,登录社交软件和网友聊天。
陈一平看了眼她手中的高端滑盖手机,将视线转向头顶上方的天花板。
经过各种信息渠道的汇总,他现在对这个位面已经有了大概的认知。
至少现在的夏国,不是每个人都有网络社交软件,更不是每台手机都能连上互联网。
张玲作为一个有固定收入的成年人,现在用的还是一种名为小灵通的电话,从这点就可以看出端倪。
更多的人,连电话都没有。
更何况这样的信息交换效率在他看来,可能就相当于这个时代的人眼中所认为的古代驿站。
摈弃杂念,他继续盘算着要如何开始执行任务。
夜已很深,隔间里很安静,苏小暖把头埋得越来越低,抱着手机趴在床沿上慢慢的就睡着了。
陈一平侧过身子面向她,拉过被子轻轻盖在她身上,看着她光洁的额头和长长的睫毛又渐渐出神。
又过了一会儿,护士进来收走空药瓶,贴心的关了灯。
昏暗的隔间里,只剩下断断续续的两道呼吸声。
又过了许久,他轻手轻脚的下床,脱掉她脚上的靴子,抱起她轻轻放到单人病床上,再躺回床上背对着她把被子盖好。
被子下的他,睡姿标准得像是医学院解剖台上用来当成范本的教具。
睡梦中的美少女似乎睡得不舒服,伸出手臂忽然搂住他的腰,身体越贴越紧。
他不敢动,怕弄醒她,也怕她继续做出什么动作。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所表现出来的言行举止,让阅尽千帆的老妖怪发现,她已不是完璧之身。
他忽然想,最终导致她转学的,会不会和这个有关?
天刚微亮,苏小暖先醒了,于是陈一平也醒了。
没有安全感的人睡眠总是很浅,以便于在危险来临时能立刻作出反应。
苏小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到一张近在咫尺五官立体的男子侧脸,心惊之下掀开被子一角,发现羽绒服还好端端的穿在身上,暗暗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脸上却烫起来。
以为他还没睡醒,做贼心虚般的慢慢把手搭在他的腰上轻轻搂住,才又闭上眼睛继续睡。
陈一平一晚上不敢翻身,此时半边身子又疼又僵,却还得假装没有睡醒。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醉汉捂着手臂大喊大叫着冲进急诊科,这才结束了他半个晚上的煎熬。
苏小暖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揉了揉眼睛,掀开被子下床,好奇的出去看热闹。
陈一平重重的舒了口气,在被子里偷偷的伸展僵硬的四肢,竖起耳朵听旁边的动静。
原来,酒醉躺倒在路边的醉汉以为流浪狗要抢他的酒,就趴在地上和流浪狗对吼,流浪狗没给他面子,呼朋唤友来单挑他一个人。
一群流浪狗把他身上撕咬得血淋淋的才扬长而去,他在草丛里醒来后发现身上的惨状,慌慌张张的跑来医院打疫苗。
陈一平闭着眼睛脑补了整个过程,无奈的摇摇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狂犬病比鼠疫还难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个醉汉治不好的。
苏小暖急急忙忙的跑回来,推了推他:“陈一平,醒醒,我们该回学校了。”
“怎么了?”
“要是被人发现我夜不归宿,我妈会打死我的。”
他慢慢的下了床,笑着调侃道:“她不会打死你的,顶多会打断你的腿而已。”
也不知道是意外,还是母女之间自带心灵感应,刚走过斑马线的时候,陈一平看到红线外的一部蓝色轿车,脚步便停了下来。
石春蕊看到他了。
苏小暖又走出了五六米,回头发现发现他没跟上,这才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正在等红灯的石春蕊从车窗里探出头,指着人行道上的亲闺女:
“苏小暖,你给我等着!”
“快跑!”
苏小暖把外套帽子扣在头上,抬腿就想跑。
陈一平身高比她高,手臂很长。
长臂一伸一把拽住她的后颈,说道:“越跑事越大,解释清楚就好了。”
“解释不清楚的!你不懂!”
苏小暖急急转身又想开溜,刚抬起腿又被他拎回来。
“行得正坐得直,没有不能解释清楚的事情。”陈一平很淡定:“只要我们自己心里没鬼,就不用担心被人误会。”
他抬头望着铺满霞光的天空,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脑海中突然想到一句话:不如我们从头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