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做出决定。
如果今天杨风没来,没有人会知道她已经知道了江川回来。
那她很有可能会当这件事情从未发生过,当自己从未见过江川。
“我可以问问你当初为什么会结婚吗?”杨风继续问。
陆隐玉也回过头来看她:“你和你看起来挺不一样的。”
“怎么说?”
“你也不怎么善良。”
杨风笑了:“你是想说我看着人挺好,实际却不怎么善良,现在为什么还会找上你说孩子的事是吗?”
陆隐玉微微颔首。
杨风转过看向车前枝叶探进高墙的老榆树,一半枝繁叶茂,一半宛如枯死的老树。
从前她在学校里跟韩境元走到那儿的时候还说这棵树都死了也不砍。
原来墙外长这个样子,另一边虽不高,却郁郁葱葱。
从墙外能看到它的全貌,从墙里确实只能看到枯死的那一面。
“我认识一个人,和你对我的看法差不多,但实际上也许并不是这个样子。
反倒是我偶尔会疑惑,像你们这样的人,是不是不会产生感情?”
陆隐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回国的时候二十五岁,这似乎是一个不能被原谅的年纪。
回来第二年我就结婚了,因为再不结婚的话,我的母亲就要上吊自杀了。
她出身富贵,人生仿佛只有相夫教子这四个字。
入侵,战争,革命,这世上大多数的疾苦与愤恨都好像与她无关。
她一辈子生了九个孩子,我是她的第九个孩子。
前面有七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全都死在了战争中。
在我十岁的时候,她精神已经出现问题,说什么也要把我送出国。
我的大哥是战地医生,我受他影响很深,所以也学了医。
回来工作时,我的母亲才知道,当场就发病了。
我已经是不孝子了,再反抗一步,她就要死在我面前了。
江同舟父亲是我父亲资助出国的,我父亲认为我们很合适,江同舟木讷不爱说话,我也不爱说话,就让我们立即筹备结婚。
我们结婚的第二天,她就再也没有醒来。
我常常在想,她为什么要过这样一个人生呢?
如果她也从十岁就开始读书,她还会甘心生九个孩子,把自己生到满身伤痛,被病痛折磨致死吗?”
陆隐玉是以第一人称说的,杨风却觉得她好似在讲一个与她毫不相关的故事。
她的语气里没有一点感情,没有一丝情绪,问题也不是在问,而是内心早已笃定回答。
却套用了一个话术在表达而已。
“你为什么会对我讲这些?”
“你以为只有你查了我,我不会查你吗?
你是除了江家父子离江川最近的人,甚至都不需要我查你,你的资料就会被查出来。”
陆隐玉似乎觉得这样不够直观,又补充了一句。
“我的保密级别和你先生应该是一样的,甚至因为他目前的工作地,我还会更高一些。”
杨风懂了。
只是:“他跟了你十几年了吧?”
陆隐玉否认:“也换过人,谁看着不是看着?”
杨风明白了,也幸好这位情感思维不同于常人。
她被监视了十几年,已经到了出行都不甚便利的情况下,还能保持研究,认真工作,真乃非常人也。
“你还是没有回答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我看了你的资料很欣赏你,像你这样有觉悟的女性不多。
你的家里只有一个孩子,就是你,你的家族并不是一个提倡少生少育的。
但你明明有条件,还是只生了一个。
你有强大的文坛影响力。
如果你发生鼓励号召女性做结扎手术的话,将来女性的地位就会越来越高。
像我母亲那样生一辈子的悲剧就会越来越少。”
杨风眼珠顿住,她真没想到,在她谋划着接近陆隐玉时,陆隐玉也看中了她。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陆医生,你怎么就能判断结扎手术对女性的身体来说就一定是好事儿呢?”
陆隐玉说:“生育对身体是极大的损耗,而结扎手术只是一个很小的手术而已,将来不用生孩子,平均寿命都会延长。”
“陆医生,我有几个问题很好奇。”杨风一步一步引导她。
陆隐玉是一个伟大的女性,她是为女性权益而奋斗的一位伟大斗士。
即使她有诸多缺点,性格缺陷,仍然不影响她理想之崇高。
“什么问题?”
“生孩子又不是一个人的事儿,为什么你只研究女性结扎手术呢?”
“但夫妻二人,一个人结扎了,还怎么生孩子?”
“出轨了就可以生了啊?”
陆隐玉沉默了。
她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我不是为了控制人口而努力你懂吗?
我想的只要女性自己少生孩子,她的身体就不会破败得那么快。”
这下换杨风沉默了。
她的认知是基于全社会多年实践呈现出来的最终结果,结扎手术让很多已婚妇女苦不堪言,但对男性而言,结扎手术的影响远远没有那么大。
可陆隐玉处在时代的当下,她最大的目标就是让女性少受罪。
她甚至都没有关注过男人们怎么样,她只关心自己能影响多少女人,能让多少女人有力气站起来。
不是通过男人,通过社会,去改变女人的命运。
而是想让女人们通过改变自己,改变人生。
杨风肃然起敬,她的思想高度远不如陆隐玉,陆隐玉才是真正的大女人。
她固然冷漠,不通人性,但这并不影响她的伟大。
杨风自认为是一个俗人,做不到舍身为己,投入一生到这样伟大的事业中去。
她也在试图改变一些女性的处境。
可不论是开导,还是提供一些工作,力量都微弱到几乎不见。
正是因为有陆隐玉这样的女性存在在历史之中,才能一步一步解开千百年来笼罩在女人眼前的黑雾。
杨风回过神来说:“但是这样对女性还是不公平的,你也知道咱们国家传统的婚姻结构中,女性是处于弱势的,在家庭资产拥有和大事决定权中都处于劣势。
而一旦生育能力的平衡被打破,女性岂不是又失去了一个能力?
你对普通人的观念了解多少?对山里村民的了解有多少?
在某些地区,人们对儿子的执念,可以让他们泯灭人性,买卖人口都要生个儿子。
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不认可结扎手术,而是一对夫妻两个人,不是应该两个人都做才对吗?”
陆隐玉突然茅塞顿开,她们的实验进行得非常顺利,甚至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支持。
好友说是现在人口负担太重,所以大家都一致认同要缩减人口。
陆隐玉对这个不感兴趣,但她总是隐隐觉得不对,总觉得不该如此顺利,定是哪里有阻碍,她没有看到。
杨风一说,事情就清晰了许多。
现在讨论的政策,等手术全国普及了会非常迅速地铺展开来,其中最先受到冲击的就是女性。
不管她愿不愿意生孩子,都会受到影响。
杨风轻声说:“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
有一个老兵在这儿中了炸弹碎片,没有得到及时医治。
后来肉不断溃烂,恢复,溃烂,逐渐和弹片融为一体,长到了这么大。
再取出来就得连肉一块割了,十分恐怖。
我也不懂医术,我总感觉一个小铁片放进身体里和被弹片儿击中,除了减少了细菌,也没有其他本质的区别。
人的血液里有很多水,铁会生锈……”
杨风说得确实像个门外汉,但她的担忧又是如此合理。
陆隐玉想说这些跟自由的人生比起来不算什么苦,但是有一个声音在问她,凭什么要吃这样的苦呢?
她答不上来。
她也想到了杨风一开始问的问题——“对女性身体的一定是好事儿吗?”
“我会继续做实验的,你提议的两个人都做我也会提出来的。”
杨风几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这太难了。”
不怪杨风悲观,她在云南那些村子几乎没见过能主事的女人。
这件事的推行难度,从上至下都会得到强烈地反对。
上一辈子经常有谣言说男性做结扎手术就相当于做了太监。
几乎所有老人都信了这话,哪家媳妇让自己老公去做手术,第一个出来闹得就是自己亲妈。
零几年那会儿,经常有社会新闻发布说做了结扎手术的男人声音变细,不长胡子了。
官方新闻渠道发出来的谣言,让人们对做了结扎手术的男人都嗤之以鼻。
舆论的压迫让那些心疼妻子的男人痛不欲生,也保护了一些只想享受权利的男人。
“你知道祁凤吗?”
“祁凤?”
“所以你会发言的是吗?”
“我有我的想法,你们不一定会同意。”
“有想法的太多了,不能,不敢说出来才是悲哀。”
祁凤是司法部的,同样很厉害的一个女人。
陆隐玉提到祁凤,她就知道了为什么当时形势如此严峻,她通过离婚就能保全自己,还能在如此重要的职位上工作。
这其中应该少不了祁凤的保驾护航。
祁凤……祁钰……
杨风在心里琢磨这两人是什么关系。
她肯定地回复陆隐玉:“我会的。不过你真的不要江川了吗?他并没有错。”
“他的出生本来就是一个错误。”陆隐玉头侧过去看向窗外。
这是一个拒绝姿态,聪明一点就不会继续问下去了。
可杨风就是来解决这个事情的,不能因为解决了另一件事,就忽略了初始目的。
“但这错误是你们,不是他对吗?”
陆隐玉迟迟没有回话。
车外小司机急地抓耳挠腮,他不知道车里的人在聊什么,为什么会聊这么久。
“这个孩子并不是我想要的,我最初并不想结婚生子,结婚时迫于无奈。
我都跟江同舟说好了,不生孩子,可他太天真,他想要一个我的孩子。
直到如今,我都没有办法理解这可笑的社会守则。
结婚生孩子到底是谁的权利,没有任何国家的法律说不结婚就要坐牢,当然如果有这样的法律也是愚蠢的。
但是这个社会一定要把你绑架到产床上去,不管你是否有百分之五十的死亡概率,也不管你接下去的人生将会受到怎样的动荡。”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看着杨风,冷静至极的叙述让杨风感觉身边好像坐着一个极端分子。
事实上,陆隐玉的人生的确处处受限,她的极端杨风完全能理解。
她现在甚至已经不觉得陆隐玉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了。
还有些心疼陆隐玉。
陆隐玉已经很努力地将内心的凶兽关进笼子里了,她甚至还在努力让更多人日子稍微好一些。
一个完全没有温度,没有人性的人怎么会做这些事呢?
她只是处理情感的方式不同而已。
她从小就被迫独立生存,并不认可家庭的存在,也不认为自己有责任给江川提供一个家庭,一份母爱。
杨风斟酌着说:“你当然可以选择不去见他,孩子现在挺好的,他很善良,也很有担当,你可以当交个朋友一样去跟他相处。”
陆隐玉笑了,这是杨风第一次见她笑。
“你是不是太天真了?
不要以为我今天浪费这么多时间跟你说话,就意味着我有很多无用的时间。
我每天工作时间都在十二个小时以上,为什么要拿出时间来做这些无用功?
善良?善良有什么用。
以他的智商,能做什么呢?
有时候我真不理解为什么要生孩子,说传承,我的天赋他是一星半点儿都没有遗传到。
如果说他和韩闻墨一样是个天才,那也许我会改变对生孩子的看法。
这是从生物角度上来说,遗传具有不确定性。
从伦理角度上来说,
你认为孩子真的是你生命的延续吗?
不,从他出生那一刻起,他就是独立的个体。
如果把他视作生命的延续,这对他来说是极其不公平,极其残忍的一种说法。
如果你是名流,你的孩子出生便延续这种辉煌。
如果你是贫民,你的孩子也要延续这样的穷困潦倒的一生吗?
这样的人生有什么好延续的?延续又有什么意义?
现在,我只希望计划生育能尽快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