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六年九月十五,上谕内务府总管,膳房人花喇、茶房人雅头,哈哈珠子德住额楚,伊等私在皇太子处行走甚属悖乱。
着将花喇、雅头、德住处死,额楚交与伊父英赫紫,圈禁家中。
齐云野那日已与德住诀别,是以宫人也不曾隐瞒,将皇上旨意转述给他。
齐云野听后只轻轻眨了眼,表示知晓,再无旁的反应。
三十六年九月十七,圣驾回宫。
出宫时,太子车驾后跟随着五位哈哈珠子;回宫时,太子车驾后只有二人骑马随行,而车里是仍奄奄一息的齐云野,和重病未愈的太子胤礽。
这一次巡边,终究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回到毓庆宫时,一行人等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世事变化无常,却原来物是人非,是这般痛苦。
被扶着在床上坐好,略歇过喘匀了气,齐云野轻声道:“去将德住的东西都拿来吧。”
“少爷还在病中,奴才们来收拾就好。”小明子道。
齐云野摇头:“最后一次了,还是我来吧。”
小明子应声,待转身后才飞快地擦了泪,而后将德住留在宫中的各种东西都挪到了齐云野面前。
齐云野让小明子取了帕子来,一样样仔细擦过,在箱子里摆放好,又把衣服一件件叠放平整,虽是体力不及,却仍强撑着做到了最后。
“还有他日常用的笔墨,和写过的东西,也都去拿来吧。”齐云野歪在榻上说。
“少爷还是先歇歇吧。”小明子心疼不已。
齐云野摆了摆手:“你去拿,我也正好歇一歇,等你找齐拿来,我也就缓过来了。去吧。”
小明子知道拗不过,便先在齐云野身后放了软枕让他靠得舒服些,又替他盖好薄被后才退出了耳房。
齐云野歪靠着闭目养神,未料却听到了外间廊下小太监们的低声交谈。
“竟真的是花喇?”一人问。
另一人答:“自然是真的,我何必诓你?在行宫见到花喇时我也吓了一跳,当时总管明明说了是打死,后来也确实没见他,不知怎的他竟没死,还去了行宫当差。
我起先还不确认,但见他躲着我们走,还有他手上的伤,这才真的确认是他。只是他腿伤了,也说不了话。”
“那雅头和花喇是相好的,当时花喇被罚,雅头好像没什么反应,起先我们私下里还说,平时看起来蜜里调油似的,现在人死了一点反应都没有,原来是根本就没死,就只是被赶出去了而已。”
“你快小声些!雅头就是给瑚少爷下毒的那个!
不过……太医说瑚少爷的毒总也有三个多月了,这么算来,五月时罚了花喇没多久瑚少爷就中了毒,那……我的天啊!雅头这个黑心肝的!竟是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那花喇更是黑心肝的!你可知他是何时记恨上了瑚少爷?是二十一年!
这十几年他一直藏着这歹毒心思,我看是设计好了想要彻底害死瑚少爷!”
……
“你们两个!没的在这里嚼什么舌根?!不知道瑚少爷在屋里休息吗?都给我躲远点儿!”小明子厉声驱赶了那两人。
“明公公息怒,奴才们这就走。”两个小太监三步并作两步跑离了廊下。
小明子迈步进了屋内,却见齐云野已泪流满面,捂着胸口大口喘息,他连忙放了东西上前扶住齐云野,帮着顺气:“少爷缓一缓,若是累了便歇着,奴才这就让人去请太医。”
齐云野抓住小明子的手,喘息半晌,才勉强挤出声音:“是我……”
“少爷别乱想……”
“就是我。”齐云野咬牙说道,“如果不是因为我,花喇就不会受罚,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了……是我……是我害了德住……是——呃——”
“少爷!少爷!”小明子手中动作加快,一下下给齐云野顺着气,“少爷缓一缓,别激动!”
一口气梗在胸口,齐云野终究还是没能扛住,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色已暗,齐云野只觉胸口钝痛,根本提不起力气。
他愣了会儿神,才意识到自己被人抱着。鼻尖萦绕的味道太过熟悉,他静默无言,身后人亦是安静不语。
呼吸逐渐趋同时,屋内也已彻底黑了下来。
郑奉进到屋内低声请安,胤礽才出了声,只是嗓音嘶哑:“去点灯吧。”
“你病了吗?”齐云野问。
“风寒而已,过几日就能好。”胤礽将齐云野身上的被子拉严,“夜了,屋里凉,你若冷就说话,别忍着。”
“为什么瞒着我?”齐云野问,“谣言四起时,为什么不告诉我?花喇和雅头害人,为什么也不跟我说?”
“对不住,这都是我的错。我顾念着你的身体,不想让谣言扰你清净;现在同样也是,你病得这么重,若是知道了真相,我怕你一口气撑不住就去了。”
胤礽的怀抱用了力。
齐云野闭了眼,眼泪不受控地垂落:“一切都是因为我……是因为我……事情才到了这般地步。”
二十一年上元节时,花喇往太子跟前讨赏,熟知历史的齐云野在那时就天然对花喇带着厌恶,他当时说了花喇太过机灵,只这一句话,就断了花喇的前程,让花喇记恨上了自己。
今年五月,太子生辰那日,是他让膳房添了那道煨鸽子,是他偷偷在煨鸽子里放了竹丝来嫁祸花喇,他想改变这段历史,想让花喇受罚离开东宫,却没想到,这件事兜兜转转,竟是因为自己的干预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若没有自己提前那么多年显露喜好,花喇便不会因为一句话在膳房蹉跎这么久,他或许还升为膳房主管,会因为得了主子赏识而更勤谨伺候。
而当年雅头上错一杯雀舌,若自己不说出来,雅头不会被罚,也不会有后来新仇旧恨叠加。原来这一切,最开始的源头就是自己。
哪怕是自己不动那改动历史的心思,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到这一步,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加入。
齐云野此刻无比痛恨自己,也无比希望死的是自己。
德住的一条命,额楚后半生的孤寂,都只因为自己的加入,因为自己的干扰。
一念之间,酿成大错,已无法挽回。
胤礽抱着齐云野,一遍遍在他耳边呢喃,一遍遍劝他想开看开,可齐云野只垂着泪,根本无法自控。
如何能想开?如何能放开?朝夕相处近二十年的伙伴,只因自己的干预就送了命。
德住何辜?额楚何辜?花喇和雅头亦是原本无错!若非自己,一切都不会发生!
悲从中来,齐云野竟脱口而出:“让我死吧……”
胤礽身子一僵,旋即用力箍住怀中人:“不许死。我不许你死。云儿,你不许丢下我!”
齐云野的话语被哽咽切碎,断断续续才凑成了句:“我才是罪魁祸首,我该给德住赔命的。”
胤礽:“我已经没有德住和额楚了,云儿,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没了我,你才能拥有一切。”
齐云野眼前阵阵发黑,已是力竭,“保成,我们不能再错下去了……”
胤礽撑起齐云野,换了姿势,转过身面对他,一点点吻去他脸颊上的泪,呢喃着说道:“你从来不是罪魁祸首。云儿,你不能死,你得好好活着,德住的仇还没报,害他的幕后之人还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我们要找证据,要让他偿命!”
“我来偿命吧……”齐云野身子软绵无力,近乎失声,“我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你若敢死,我必定随你而去!还要杀了齐全和来保!杀了所有你在意的人!”
胤礽发了狠,掐住齐云野的两侧手臂,轻轻摇晃了一下。
齐云野看着胤礽,看着他不过数日就凹陷的两颊和眼下乌青,理智终于稍稍回笼。
胤礽见齐云野似有所动,便接着说道:“额楚与德住那般情深,德住去时他险些就殉情跟去,可他终究没有。
汗阿玛旨意明说是圈禁,是留他一命,那是汗阿玛给的恩典。他若自戕,就是辜负圣恩。
为着他阿玛英赫紫,为着他舅舅齐世武,他不能死,他必须活着。
你也一样。汗阿玛赐了你武德都尉的散官,那是恩典,就是在告诉你,已经补了你一个散官,你不能再为了这件事有任何情绪。
好好调养身体,等病好了继续当值,这是你必须要做的。”
“那你呢……”齐云野问,“皇上又补给你什么了?”
“你的命。汗阿玛准许你们三人留在我身边,给你们加官赏赐。
汗阿玛答应我,日后不会再动我身边人了。你们三个只要不谋逆,此生无虞。
小错不究,大错小罚,止于本人,不牵扯不连坐。”
胤礽直视着齐云野的眼睛,郑重说道,“云儿,这是德住拿命换来的。这样的恩典,只有汗阿玛跟前的富善、郎坦和鄂伦岱才有,你明白吗?”
齐云野凝视着胤礽,未几,他嗤笑一声,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该感恩戴德了,是吗?”
“云儿,你别这样……”
胤礽从未见过齐云野这般神情,一时被吓住了。
“我乏了。”
齐云野挪开眼神,拨开胤礽的手,自己躺回到床上,轻声道,“我想睡了,保成,你也歇了吧。”
“云儿……”
齐云野闭了眼,将头扭到里侧,不再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