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住——!”
耳房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划破了行宫的安静。
四阿哥放下手中茶杯,轻轻拭了眼眶,压住心绪,道:“张起麟,你也去吧。”
张起麟未能说出话来,跪地叩首,而后起身跑了出去。
三阿哥亦闭目压住眼泪,道:“终究还是没能拦得住。”
法式善跪地:“是奴才太慢了……”
“不赖你,快起来吧。你也去看看额楚,拦着他别让他做傻事。”
三阿哥摆摆手,“其他人先都下去,我同四弟单独说话。”
一众随从太监先后起身。
待外间大门关闭,四阿哥才终于不再忍耐,捂着脸哭了出来。
三阿哥亦被勾得泪水淌出,他重重叹了气,道:“光是旁观便已觉如此心痛,也不知二哥该如何面对。我不明白……怎么……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
四阿哥调整了呼吸,忍着悲伤说道:“此事原就是死局。太子哥哥身边五人,瑚图里绝不能死,多西珲和达春都已说了亲,而且他们明显是次于另外三人的。
如此就只剩下德住和额楚了。德住虽是佟佳氏,却与本家分了家,他若去填,几乎无可能生还,唯有额楚。
他阿玛英赫紫军功新立,他舅父齐世武亦得皇上青眼。额楚赌的就是皇上会看在自己阿玛和舅父的面子上将此事轻轻放过。
只要耳房里不是太子哥哥和瑚图里,这件事就能了结。但是额楚想浅了。
只他一人在耳房,无论做出何等事情,都算不得是‘淫乱’,当时情况紧急,德住做了最好的选择。”
“他们就不能出来吗?!就不能偷偷把那香处理掉吗?!”三阿哥仍是不甘。
“出来,然后呢?催情香仍在,那岂不是成了燃好催情香准备去做?
原本太子哥哥就是要去到耳房的,那样只会把这件事推到更复杂混乱的程度,且反而会让汗阿玛真的信了谣言。
未行之事,不能证实,却也不能证伪。
再说,处理掉一次,便还会有第二次,既然构陷之人是下了决心要将此事闹大,这次催情香不成,下次是不是就会换成更烈更狠的手段?
这次被发现是幸运,再有下一次,若真的是太子哥哥踏入了陷阱,那便回天乏术了。
如今淫乱悖逆的是德住和额楚,太子哥哥就只是御下不严,又已将当事人处理了,日后谁再想用这等事勾起外间对太子私德的议论,东宫那边就有了对抗的说辞,德住已死,哪还有淫乱?又跟谁淫乱?”
四阿哥顿了顿,又道,“我当时在现场,汗阿玛在见到太子哥哥时明显是松了口气,以汗阿玛的睿智,我想怹当时就知道了这是构陷。
但怹仍然坚持要开门,便是要让跟随的人都看在眼里,有那么多人亲眼看见淫乱的不是太子哥哥,日后谁再传谣,便是居心叵测了。
汗阿玛并非一时怒火中烧失了分寸,怹是衡量了得失之后选择了代价最小的一种方式。说到底,无非是两条人命而已。”
“可那是德住和额楚啊!是汗阿玛精心挑选留给二哥的人……”
“既是留给太子哥哥的人,为了太子哥哥死,不也是死得其所吗?”
四阿哥苦笑一声,“幸好我不是太子。”
道理都明白,可三阿哥仍觉难过:“我以为富善大人求了之后能有转机。”
“今儿晨起富善离开之后,汗阿玛召了佟国维、索额图和英赫紫。三哥,你当为何最后旨意只是不再给德住一人解毒?”
“佟国维……索额图……”三阿哥喃喃重复着这两人的名字。
四阿哥道:“这官场之上,亲子尚能利用,又何谈是勉强沾亲的亲眷?
得用时是同族同胞,同气连枝。不得用时便是远亲无情,秉公处置。
汗阿玛已给了台阶,若佟国维和索额图但凡有一人去求,德住也是不必死的,只可惜,他们看重的从来都是自己。”
三阿哥紧紧攥着手中的珠串,再也说不出话来。
太子行宫。
额楚绝望的喊叫并没有唤醒昏迷中的齐云野,王德润用了针,强制让齐云野陷入深眠之中。
若非如此,以他如今的身体情况,根本撑不过这样巨大的哀恸。
已经去了一个了,此时此刻,这座行宫之中,再也承受不住哪怕多一分的悲伤了。
达春将用热水浸过的帕巾送到太子面前,劝道:“主子节哀,事已至此,该想对策才是。”
胤礽木然接过帕巾,机械地擦过脸,而后说:“交给你个任务。”
“奴才听命。”达春立刻跪地。
“无论用什么方法,去撬开那两个太监的嘴,我要确切口供。”
“奴才遵旨!”达春磕了头,立刻转身出去。
胤礽将手中的帕巾对齐折好,放到桌上,而后站起身来吩咐道:“小明子留下照顾瑚图里,郑奉去让膳房备一份血燕。多西珲,随我去拜见汗阿玛。”
胤礽到了御前,这次并未多等,便被召了进去。
胤礽亲自将血燕从食盒中取出放到康熙桌前,道:“汗阿玛,这是行宫膳房做的血燕。”
康熙合上奏折,抬眸看向胤礽。
胤礽面色沉静,道:“儿臣吃过了,若是有毒,也是儿臣先死。”
“胤礽,你这是做什么?”
“汗阿玛,这便是每日里德住他们为儿臣做的事情。若是有毒,他们先死。”
胤礽说道,“现在德住死了,额楚也留不住,瑚图里重病,怕是也难以再跟随伺候。
儿臣身边就只有多西珲和达春二人了,儿臣今日想向汗阿玛讨个恩典,将他们全都放出去。
瑚图里重病不堪用,多西珲有军功可回军中去博得仕途,达春亦可先从笔帖式或是依着侍卫晋升的途径入朝。”
“你身边得有人。”
“儿臣不需要。与其留在儿臣身边等着不知何时就把命断送在这倾轧算计之中,不如让他们去自谋生路。
都是有阿玛额涅的人,在家中都是公子少爷被人伺候疼爱的,儿臣不能害了他们。”
胤礽叩首,“求汗阿玛将他们都放出去,儿臣回宫之后便闭门不出,静思己过。”
康熙皱了眉:“保成,你是太子,那些人即便是与你感情再好,也只是奴才,你可以为他们伤心难过,但你不该为他们来跟朕闹脾气。”
“汗阿玛,您叫着我的乳名,却让我做太子。我当真是太子吗?
自瑚图里身体有恙到如今已近四个月了!四个月严防死守,都未能防住对他的戕害,我让人私下调查也一月有余,同样毫无收获。
是东宫的人都瞎了?还是说太多人在阳奉阴违,根本不拿我的话当回事?!
四个月没调查出来的事情,梁总管奉命彻查,不足三个时辰就确认了缘由和凶手。
我这太子当的,竟还不如您身边的一个太监总管说话管用!”
“保成!你在胡说什么?!”
“我身边可信之人唯有这几人,郑奉、小明子、郭玉,这三人跟在我身边,一应物件由他们逐一清点确认,绝不假于人手。
德住和瑚图里日日与我同吃同睡;凡要离开东宫,多西珲达春额楚三人亦是寸步不离。
饶是如此,德住还是中了砒毒,瑚图里还是被下了钩吻,多西珲在阵前受的箭伤因在东宫用了不干净的东西已落了永久隐患,若不是跟着我,他们何至于此?”
康熙看着胤礽,竟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胤礽苦笑一声,道:“汗阿玛让人开门的时候,想着的是我作为太子的名誉,却忘了我作为您的儿子,最想要的不过是您的信任。
又或许……您也并没有真的信我吧?否则怎么会听了传信,就急匆匆赶到耳房,甚至都不曾让人先来看一看确认呢?
汗阿玛,那血燕我真的尝过了,您想吃吗?”
康熙将视线落在瓷碗上,他抬了手,迟疑着挪过去。
就在即将碰到碗时,胤礽却倏然起身抢过碗,将血燕全数吃了进去。
他笑着看向康熙,眼泪簌簌落下:“儿臣让汗阿玛为难了,是儿臣的错。如果汗阿玛觉得我身边的人还是太多,可以让他们都离开。”
“保成,朕没有不信你!”
“汗阿玛国事繁忙,儿臣不叨扰了,儿臣告退。”胤礽跪地行了大礼,踉跄着站起来。
“保成……”
胤礽退到门边,却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主子!”
“太子殿下!”
殿外众人七手八脚上前扶起胤礽,梁九功直接进了殿内跪地:“皇上,太子殿下身上烧得滚烫,已经叫不醒了!”
康熙三两步走到胤礽身边,胤礽身上灼人的温度终于触动了康熙,他将胤礽抱起,道:“请太医!快去把太医都叫来!”
长期惊惧,忧思劳累过度,再加上情绪起伏过大,一时急火攻心……太医们的诊断字字句句砸在康熙心中,让他心痛不已。
富善奉命进了内间,走到康熙身边,并未说话。
少顷,康熙开了口:“给德住厚葬。”
富善:“德住说死后由额楚处置。”
“朕说给他厚葬。”
“人已经死了,皇上还要拆散他们吗?”富善反问。
“放肆!”康熙拂袖。
“奴才已经放肆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回了。”
富善说道,“事已至此,顺着德住生前的意思,顺着之前您的想法,用德住和额楚之事压住外间谣言,这才是最好的方法。
您若是给了德住厚葬,关于太子的谣言反而更压不下去了,那德住就白死了。
太子如今已经伤心至此,您难道要再将他彻底伤透吗?”
康熙听后轻叹一声,道:“罢了,就这么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