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振袖一挥,龙灯盘旋的灰烬徐徐消灭,荡净在太湖天地间。
“凡夫俗子怕受龙神记恨,就让女子点龙灯。盛情如此,我不点,谁点?”
贲先芝独占桥头,与尔朱殷十丈相望。他侧视一眼,身后的各路贤达惊疑不定,独独施半仙看得出神。
盐帮帮主高声喝道:“胭脂猛虎,你来得正好。祸乱东海,可有悔意?东极宫的余孽,我今日一网打尽!”
“妖魔祸水!”
“别让她逍遥法外!”
诛魔声势一起,送龙的香客鼎沸相应。
尔朱殷行步缓慢,踏出八角花轿,微笑道:“我如你所愿,带来毁灭。”
“你要怎么毁了我?”恭其盛兴致勃勃。
“我曾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中,现在,我要冤冤相报。你们的不幸,令我倍感荣幸。”
她身姿曼妙,扫视一圈,像在检视着共赴婚宴的宾客。
“为了那些活不了的人,本宫活着回来了。”
谢皎心旌摇惑:“如果这就是水妖,那我也愿意孤身走入海中。”
徐覆罗两眼放光,一颗鸡头乱拱,很快钻到最前方。前头的绿衣郎像一节短竹笋,一双蚕豆眉,秀气的鹿眼不满地瞪向他。
邵甘棠开口:“江湖传闻,东极宫主尔朱殷写过的诗笺,名叫失心符。烧成灰喝下去,人人对她唯命是从。”
“道听途说,全是假的。”贲先芝嗤之以鼻。
尔朱殷莞尔一笑,她颔首回应邵甘棠:“别对情上瘾,那是最便宜的蒙汗药。”
“妖女,你一身解数,不过操纵人心!”
“那你把心扔了吧。”
她展手一绕,徐徐平伸两臂。袖下十指露出蛇鳞似的尖锐黑甲,随时能破皮而入,掏出活人心脏。
“贲先芝,东极宫的海上航标,是你亲手烧的吧?你毁我航道,撞舟焚塔,驱赶商船,勒索水路。盐帮先锁住了东海,骂名却尽数归咎给我东极宫。”
尔朱殷一语惊雷,各派的香客们霎时炸开了锅。
乌有蛮不由仓促四望,他血手一指,怒喝道:“荒谬,盐帮谁是坏人?你拿出证据!”
“不巧,我捞上来的活口,方才被你所杀。但很巧,我还有一个活口。”
谢皎眼前一花,她戳了沈晦,指向水下彩色斑驳的游龙身影。
水面咕噜噜的,很快凹下去一个漩涡,乌有蛮的喜色僵在脸上。明月湾突然拱出一条似腰粗的黑麟大蛇,南柯忍不住惊叫。西洞庭胆大的锦衣小王侯们,这下子一窝蜂全逃了。
“龙神真来了,救命啊!”
那条蛇无头无尾,粼粼的水光流下鳞片,很快架出一只鬼神莫辨的人形。他吐一口水,昏昏醒了过来,原来竟不是水鬼。
“古龙孙,你还活着?”
仇奭大感意外。
神君会的名士俱都见过江南古龙孙的潇洒,目睹他如今惨相,连鼎鼎有名的狂龙黥身都泡得发白发胀,纷纷摇头叹息。
“没什么古龙孙了,自从乌老大背后伤人,世上只有蛇鬼。”
他两眼全白,连瞳仁也没有。乌有蛮咯噔吞一口唾,不禁窥望贲先芝的脸色,想起东海夺塔的那一夜。
“还剩几个人头?”
“快屠光了!”
海岛火光幢幢,浮屠塔摇摇欲坠,人像断翅的鸟堕落人间。古龙孙赤膊如虎,鲜血泼得狂龙黥身要活过来,乌有蛮不满道:“他抢我风头。”
闪电劈过天际,杀人与受戮历历毕现。三当家身后站着一个枯木似的白发老头,忽然说:“但他是一个人。”
古龙孙翻过摔烂的守塔人,踢开他手里的木椟,终于见到了光华耀世的辟水宝珠。有此宝珠,就能脱身贱籍,他狂喜的手颤抖起来。猝不及防,一蓬黑沙兜头泼目,从此天没亮过。
“死了吗,”乌有蛮踢开打滚的瞎子,“史万夫,这就是疍人的宝贝?”
尔朱殷头顶的宝珠亮得晃眼。她像缓缓游曳的赤练蛇,独自侵上送龙桥,美得妖气冲天。
“将死之人,你都能救回来,这样人不人鬼不鬼,还说不是魔教?”
恭其盛的脸色殊难自持,听了贲先芝的话,败兴得直撇嘴。
尔朱殷哧笑道:“我说官府为何纵容神君大会,原来这魔教的名号,已经从盐帮头上,送给了东极宫。不过,你们能让我捞到活口,谈何弄兵之谋?”
谢皎灵光一闪,昨晚许斐诚说过,海上有人争斗,料定就是盐帮和东极宫了。
“妖言惑众!”
贲先芝挥手,两个盐帮弟子砰砰奔上十丈长桥。
尔朱殷撩起飞红的眼尾,伶仃停在桥中央。
谢皎心急,她哎的一声,桥下猛然射出两支黑箭。盐帮弟子忽觉喉咙一紧,鳞片冷腻的黑蛇死死盘住脖颈,血口猛张。獠牙嗤的一下深刺,人便一头栽下了太湖水。
“我的船,很贵。我的人,不能白死。”
尔朱殷举目,水上浮起浓团血色。蛇头立出水面,双瞳碧玉,密密如残荷梗。
众人心头一寒,仓惶走避,哗然往离岸退去,不知水下潜藏着多少黑蛇。
“盐帮还了我两条人命。贲帮主,你数过吗,一共欠我多少人命?”
桥头大空,她继续迈一步,贲先芝吼道:“怕什么,蛇在水下,她上不了岸!”
黑王蛇缠绕她的右手,在指尖嘶嘶吐信,鳞片五彩斑斓。尔朱殷托举手掌,捧起一团活生生的黑火焰,分叉的红火舌舔舐着太阳。
“蛇多好啊,不遮掩花纹,也没装得一副宝相庄严。不像罪人偷天换日,却还满口大义。”
贲先芝寸步不动,余光之中,乌有蛮一脚将江淮十三帮的弟子踢下水浪,调转巨竹炮口,对准了大蛇。
他冷冷一笑,挺直胸膛,傲然道:“东极宫几近死绝,还有谁能帮你,就凭这些水蛇?”
尔朱殷脚步一停,披红布的香案近在咫尺。香炉中,线香三点风烟一荡,如同所祭的海神下凡亲临。
她露出苦色,恭其盛连人带椅,被两名船工高举过头。他夸夸其谈:“美人,跟我去应奉局,给朱勔大人贺寿。你举目无亲,往后有的是神仙日子!”
“恨你的人,都能帮我。”
尔朱殷双眸漆黑,置若罔闻。
乌有蛮的火信凑近炮筒,就在这时,短刀一闪,扎进他的腿弯。“盐帮弟子”利落拔刀,再左右一刺,江淮十三帮守炮的喽啰们也颓然毙命。
三当家暴嗷一声,怒吼着跪地,按住喷涌的赤血。
徐覆罗愕然不已,就见右手旁那名蚕豆眉的“绿衣郎”身子一晃,两枚斜镖咻咻旋向贲先芝。
贲帮主霍然仰身闪避,谢皎潜伏已久。她一跃而上,搂住他凉腻的脖子,咣当将人甩倒下去。
“嘭,嘭!”
武王刀连摔两下,砰然落在桥上。
贲先芝很快匍匐捉刀,谢皎回身踢开他的右手,先发制人道:“我救你一命,别不知好歹!”
尔朱殷弯腰拾起武王刀。
她说:“动手。”
变起刹那,水蛇撒撒上岸,恭其盛一屁股摔成八瓣。各门各派一片大乱,竟然都有身穿着本派衣裳,却行刺掌门的东极宫刺客。
古洞派的掌门郭泰周年事已高,身形佝偻如土地公公。他连举寿星杖,嘭嘭格住了两回鬼火剑。第三剑当头劈下,鬼火直燎须眉。
郭掌门老眼一闭,一蓬湖水从天而降,那股绿火顿时嗤嗤灭透。
“你扮成丑角才敢上台,图得什么?”
柳必柳剑指苍穹,水珠滑过剑脊。她一声清叱,挑开了三花脸的戏子。
“我做鬼,来惊驾。今日不敢大开杀戒,东极宫存亡之秋,便要被东南武林分食殆尽!”
他冷笑回答,扬手撒火,长剑重又青焰冥冥。混战之中,兰芽手持火炬,一挥一动,火舌如龙,应奉局的刀枪棍棒竟无一能近身。
黑沙院的史万夫身陷重围,背后箭似刺猬,他杀红了眼,一手撑地。
白羽书生扇动鹅毛扇,势如白刃,眯眼朝向史万夫的脖颈一横:“老匹夫,你跟盐帮为非作歹,活埋我东极宫守塔人的那一夜,可曾想过有今日下场?”
“呸,昨天看戏,今天中计。”
徐覆罗脸溅一蓬腥血,心叫倒霉,直吐唾沫星子。史万夫花白的脑袋骨碌碌滚过来,他像热锅里的虾蟆,跳脚去找小刀小鱼。
仙乐峰以礼乐闻名,峰主冷风烟举筝挡刀,十三根丝弦嘣的一下尽断。徐覆罗顿生英雄救美之心,没等他上前,却踏枝左拳藏钩,右拳奋空。那红叶会的“野僧”一口牙各奔东西,连人带刀,重重摔在地上。
“琴可惜了,你无恙吧?”
沈晦扶起花容失色的冷风烟,一手拾起断筝,又叹道:“蛇有鳞片,是兵甲之象。”
“轰!”
一声炮响,炸得土石飞落,水蛇寸断。
乌有蛮鼻翼翕张,大腿的绷带浸透了血。他靠坐着巨竹炮车,不管准头,只顾点燃引信,身边已经伏尸四五具。
“呸,你乌大爷正恨太平无事!”
水青螺血头血脸爬起来,兰芽怒不可遏,却踏枝一阵疾风似的,掠向码头西坡的火炮。滚滚浓烟之中,方浓和仇奭声嘶力竭,率众疏散百姓群小。施半仙失魂落魄,逢人便说:“你看见了么?采珠鲛女回来了,她还活着!”
又一声炮炸,天地昏昏,人语对面不相闻。
谢皎耳中蜂鸣,晃一下脑袋,只见天上惊鸟极慢地逃向太阳。人在十丈长桥,白羽摇落,如同静止的燕山大雪。
寒光一刺,三股虎叉贴着她的脖颈擦过,谢皎忽然听见了四海的潮声喧起。
她闪头一避,抓小臂,折大臂,弓步一顶,肘击对方胸膛。
贲先芝气血翻涌,一记惊雹雷在胸前炸裂。他踉跄后退,一背撞上码头的香案,怒将花桌供品一下子掀得人仰马翻。
“唿!”
虎叉在手中转成银轮,贲先芝脱手猛掷。
千钧一发,谢皎侧首瞥向身后孤零零的尔朱殷,飒然扯下小披风。她一挥一旋,一蓬青莲花猛气飞扬,在十丈的直桥上圆满即逝。
“咻。”
银轮绕人一飞,折回了码头,利光嗤的划破她的左臂。
“万幸阿鲤太平无事。”
谢皎一把按住伤处,指缝漉漉渗血。她目光一凛,左掌快逾闪电,接上转瞬飞至面前的贲先芝。
两掌一震,谁也不退。
贲先芝骤然眼尾炸花,勾起狠愎的嘴角,左手一翻,三股虎叉闷声刺进她的小腹。
“不自量力,”他咬牙切齿,“你问过没有,人间由谁称王?”
热息喷面,谢皎喉头一甜。
她粗喘出气,两眼目光炯炯,挖苦道:“反正不是你。”
“哗!”
水蛇纷纷游上桥,缠咬贲先芝的腿脚。
波光摇荡似沸,盐帮帮主浑身一震,一股气劲从送龙亭直冲过来。他前进不得,太湖浪如连山,大风刮得人睁不开眼。
“吴越从前祭拜的水神,不是西域佛教龙王,而是河伯。河伯面前,江湖皆为贱臣。”
黑麟大蛇昂头上了岸,尔朱殷红唇如刀,终于幽幽道:“可我是海若,河伯望洋兴叹的海若。”
谢皎长发狂飞,乱打人脸,无喜亦无怒。
武王刀立在送龙亭,喀喀震颤出声。好风来一瞬,那刀惊动飞起。谢皎连头也没回,蓦然一抓,潋滟刀光刺眼而出。武王刀出鞘,万般不甘的怒火,从贲先芝的心头喷薄冲出。
她两唇翕动,无声开口说话。
大风吹落了兜帽,生迦罗的蛇眼一眯,辨认谢皎的唇语:“我说过,再来,刀不留情。”
他独踞在崖颠,俯瞰着明月湾这处修罗场。火星流魂直往天上飞,百姓早就避之夭夭。恭其盛落荒而逃,停在明月湾的官船全起了锚。
码头西坡,却踏枝饱抡右臂,三拳砸扁了最后一支巨竹炮口,将十三帮的火药封在其中。
他一脚踹倒放火的狂徒,乌有蛮昏了过去。却踏枝正要杀了三当家,却被邵甘棠死死按住左肩。
生迦罗耙一把头发,压低上身,好似蛇头窥探。
他凝神辨认,邵甘棠的眉目很严峻,吩咐道:“盐帮结交应奉局,杀他后患无穷。你这次居功甚伟,但百丈宗更要博得民心。人先带回去,再做打算。”
那只手掌的青筋紧绷,就放在左肩,离却踏枝的咽喉近在咫尺。
生迦罗蓦然诡笑,只见却踏枝忿忿作色,空挥一记拳。
突然,那手横击动脉。却踏枝怪愕怒目,一口气没提上来,就见邵甘棠电光火石之间,痛击自己周身百骸的无数死穴。
他慢慢回头,飞尘烟火斜升,兰芽在满目疮痍中茫然奔走大叫。
却踏枝一头痛死过去,浓烟一荡,绿衣郎呼喝着冲上西坡。
邵甘棠满脸痛惜,威严袖手道:“传出去,右护法为西洞庭的百姓讨公道,惨遭毒手。百丈宗不敢无视民瘼,千难万险,也在所不惜!”
灵犀谷和摩尼教的残兵也围了上来,却踏枝全身关窍流血,已成废人。兰芽震惊掩口,晃了一晃,昏厥在方浓怀中。水青螺想拽又收手,使劲喊他两声“却大哥”,盼能起死回生。
仇奭穿过人海,上前威胁道:“乌有蛮是盐帮的人,请邵宗主还我。神君大会任何龃龉,都要复禀神君南充华面前再议。”
生迦罗挪开目光,不再留神盐帮和百丈宗无趣的争执。他心思一凝,跃下秀石断壁。十丈长桥上,刀光错落如屏。
两把银叉架得武王刀咯吱响,贲先芝不敌神器的威势,面目狰狞无比。
“咻!”
不料这时,一条湿淋淋的绳镖倏然甩上谢皎的腰腹,咻咻绕了三匝。东西南北,各自射出困兽之绳。应奉局的船工从水中冒出头,使劲抻紧绳端,势要将人一缠两断。
“噗!”
谢皎呕出一大口鲜血,横刀挑开贲先芝,跪在桥中央。贲先芝摔飞了数丈,水蛇速速游向了送龙亭。
她眼前发昏,腹部剧痛,桥头忽然掠来一道绿影。两枚飞镖疾闪,东北方的锚绳“嗤嗤”尽断。
那豆眉少女脚步轻盈,连蝉翼都踩不碎,点水三下上桥,一把剥了百丈宗的绿衣。她急忙拈镖,要斩断剩下的两条锚绳,却失声一叫:
“人飞走了!”
谢皎人如风筝,受西南方的猛力一拽,陡然高飞在硝烟弥漫的赤日当中。
武王刀脱手抛出,生迦罗轻掠,一跳冲出码头。
他势如老鹫,离刀还差一手。黑王蛇突然从送龙亭弹射而出,一口刺中了手腕。
“嘶”的一声,痛觉如寐初醒。
生迦罗隔着飘扬的红绸,对上了尔朱殷凌厉的冷眸。他慢慢眨一眼,石头一般噗通落水。
那刀虎虎飞旋,砰地落上了纲船甲板,扎得牢不可拔。
黄龙旗一扬,恭其盛喜出望外。眼见东极宫的刺客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送龙亭,他嗷嗷直叫:“划走,快划走!不对,把那小冤家给老子接住!”
她飞得实在高,徐覆罗本与鹗公莺婆搏斗,一睹哑口无声。他狼狈奔驰,啊啊怒吼,嘴都合不上,跳到礁岩尽头,也顾不得小刀小鱼。
沈晦独自背琴,一人站在一叶扁舟。
他目不转睛,头随影动,想起那日天上的金孔雀。
“放浪形骸,无情也动人。”
一柄断筝呼啸着斜抛上天,边缘锋利无比,霍然斩断风筝线似的锚绳。他脚尖轻点,腾空而起,一把接住断翅的人。
谢皎一片血衣。
沈晦摩挲她的眼尾,忽然被那杏眼中的自己惊动耳目,肩胛骨硬得硌手。
浪推扁舟,他抱人落船。高扬的舟头落下,溅起了雪浪,一重接一重漂出明月湾。
道从欢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