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神金纸防火吗?”
“送不送烧金纸的银盆?”
“烧了金纸,我祖宗能复活吗?”
施半仙不胜其烦,左支右绌,怀抱一篓不知从哪偷来的泥金笺纸,“滚滚滚,我当场烧给你!”
那金纸上画有一幅碧绿冠冕的玉皇大帝,头顶印着“泉台上宝”,银纸则画十殿阎王,印字“冥游亚宝”。圆脸道士丹丘子挠头,委屈道:“我又没死。”
“万一没有过河的渡资,我能提前给自己烧吗?”
“金纸能买大闸蟹么?”
“银纸能买金纸吗?”
施半仙穷于应付,力拔山兮气盖世,撞开一众多事的江湖儿女,“一辈子很快,别想太多!”
“人是铁,饭是钢,一口下去牙崩光!”
绿腰哈哈大笑,绕着他又蹦又唱,问道:“人一死,超凡入圣,谁还用金银之物?”
“神仙不用,但仙庭用啊!”
他欠谢皎酒钱,窃钱卖钱,脸皮挂不住。谢皎出门,才见沈晦也在,他倚门微笑:“小谢。”
“不了,有缘来生再见。”
她扭头就走,施半仙叫道:“我给你算命还债!”
谢皎想到佛教的善缘不退转,又拐回来,伸出右手掌。施半仙索性将泥金笺纸丢个一干二净,竹篓扔给丹丘子。
他眯眼一瞧,装模作样,啧啧说:“运交华盖,命犯咸池。成也有情,败也有情。”
“还望不吝赐教。”
沈晦伸出左手。
施半仙睨他一眼,平淡无奇道:“营生?”
“平生治水为业。”
“什么水?”
“天水。”沈晦说,“人世多病,殆咎其欲。滔滔巨流,堵不如疏。”
“心气不小。”
“我不喜欢逃禅。”
落魄乞丐捋一把胡茬,大喇喇道:“你与她正相反。成也无情,败也无情!”
两人一时默然,左右掌一拍,分道扬镳。
徐覆罗兴冲冲跳出大门,两手皂水淋淋,直往大腿揩。南柯选定了最漂亮的红披风,终于姗姗来迟。她惊见沈晦,一颦一笑,显然有意外之喜。
“我喝太多茶了嘛,”徐覆罗解释,“小刀要长个子,滚去睡觉。”
“孺慕与爱慕不同,你会看上更好的人。”沈晦耐心道,“情之一字,纤毫毕现,就会索然无味,甚者惹人生厌。不识庐山,还留几分趣味。”
绿腰冷不丁问:“你看见了什么?”
山径上,谢皎和沈晦各行其路。施半仙望向那两人的信步背影,喃喃道:“一个全是喜怒哀乐,一个全无喜怒哀乐。”
他对视绿腰,凛然郑重,不像丐帮中人,“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绿腰嬉笑,抛起蜂巢一接,“凡人真好玩。”
谢皎远远落在沈晦和南柯后,流泉叮咚宛转,她压低声音:“权适的权,是秤砣。子偁的偁,也是秤砣。我若跟谁萍水相逢,对方名叫皎然师太,我也会好奇记在心上。”
徐覆罗拍胸脯,“我叫徐覆罗。”
谢皎笑一下,没好气道:“知道了,你这脑子,下火锅我都不吃。”
“你跟姜仁镜学高丽话,是为了找权适?”
“高丽离女真近啊,万一将来用到,能解一时之急。”
徐覆罗咋舌:“你还想往燕云跑?我是东京太平蝼蚁,战乱之地,给钱我也不去!”
“精通外话的人,多是边州通译,生于斯,长于斯。有朝一日我去边州,勘察地方事务,你猜谁会以实相告?说不定还会反被诱骗。”
她慢条斯理,又琢磨道:“还有,据姜仁镜所言,原来我刚出生,高丽就跟女真打过一仗。怪不得,大宋联合女真,高丽必不愿联宋。”
“你真是杞人忧天,那关咱们什么事?”
谢皎认真抓住他的手腕,“燕云十六州的汉人百姓,礼义与大宋无二,大宋不该收复故地么?”
他很懒散地晃开了手,“辽国也这么想。燕云十六州,辽汉混居,同样是他们眼中的故地。真到用时,你能想起来外话么?”
“我们出东京城那一顿吃的是什么?”
“饺子!”
一片落叶飞过苍穹,枫林火山响起洪涛一般澎湃的潮声。
……
……
“哗——”
山下的鱼灯一齐飞向缥缈峰之巅,禹王庙里的龙灯腾空而起,巨大的影子黑漆漆地掠过众人头顶。
狂风卷过,硕人的袍角缓缓下落。
月姑站在风眼,慢慢放下高举的右臂。望月阁在她背后屹立如古塔,七十二峰之首,更无再高处了。
葛白眉往前冒一步,试探地伸出枯手,又蜷握着缩回来。
星河霄汉,倒灌望月阁,月姑纵身一跃,飞上望月阁顶的山尽之处。她以人为峰,天风吹起逍遥巾,背后一轮巍巍满月。
“呜呜。”
笛吹古调,葛白眉心脏惊悸,两膝砰的一下跪砸在地。
他抱头怒目,眼前闪过五代十国的血流成河。墙头竖起降旗,深宫之中,锦屏后的夫人倾国倾城,捂胸急吐一蓬鲜血,哗啦泼上案前的宣纸。
她惊极哀极,一把将诗文撕个粉碎,恸哭道:“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追兵在门外,急铺成一排密密的黑影。为首的太监按兵不动,连刀刃都涂黑了,人皆屏息静气。不多久,烛光打出宫内两道举杯高谈的身影,那弟弟五爪箕张,慢慢伸向哥哥的金樽。烛影摇红,焚烧的蜡油深成了鲜血。
兄长虎声一喝,弟弟惶然离席告罪。
“你好自为之!”
一柄水晶杖子飞出门缝,肃然稳立积雪,太监们如避火舌,惊恐着化为乌有。
黑天白夜,一人沙沙踩雪而来,他拾起那柄柱斧礼器,雪地上陡然化出“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的九字天书。
少年哈哈大笑,身后那道神踪鬼迹似的脚印,向前越踩越快。疾奔如飞,若天兵降临,泰山的千乘万骑一齐稽首朝拜。
他身无帝衣,回头刹那,深夜宫闱走出一个娥眉惠眼的少女。
她不慌不忙,左右两手,“哗”一下抖开了两件衮衣龙袍,怡然微笑道:“我久知会有今日的君临天下。”
散圣真人从未亲眼所见,一瞬间身心俱疲。
铁笛一声吹裂山岗,月姑徐徐收笛,从他身上拿回自己的眼。葛白眉汗如雨下,浑身的病骨都在响,似被光阴显象压垮。
“看见了么?”
就在此时,四周亮起明晃晃的巨目,好奇地一睁一眨。鱼灯应命而来,环游峰顶,婉若游龙。
“你活了很久,不会厌倦吗?”
他沙哑地问,憔悴无处可藏。
月姑一跃而下,鱼灯让出一条路,她说:“世上还有神秘可寻,我要洞悉一切奥秘,死亡追不上我。”
“人言世事何时了,我是人间事了人。”
葛白眉嘿然苦笑,他撑膝起身,欣然拜道:“常愿月姑与天相守。小道百事已了,惟愿死于你手。死在最安宁的心地,好过死在兵荒马乱。”
“仙道贵始,鬼道贵终,人道贵诚。”
月姑深深地看他一眼,“今夜,正是尸解的玄关。”
云静天清,她伸出食指,点在葛白眉的眉心天目。
一道火苗刺穿他的天灵,流电一样烧化五脏六腑,剧痛似伐毛洗髓。那道灵光像香与灰烬之间的火线,一下子把白发暮齿的男人烧成了朱颜青丝的小道士。
鱼灯金鳞大耀,哗哗地围着他游,惊走树下狐兔。
银瀑红海中,谢皎逆月光而上。
南柯在后面提裙催促:“快点,夜来鱼游走啦!”
她尴尬而不失礼节,望向峰顶红云,暗自嘀咕:“我说过吗,呸,我怎么一说就灵?”
“本大娘是月宫嫦娥,看我把你晒成炭!”
绿腰脚边窜过一只红毛狐狸,仰天要倒,徐覆罗一把接住她,蜂巢骨碌碌滚下山。丹丘子抱篓子要捉,施半仙提醒道:“别追,狐狸拜月。”
“奇怪,邀月仙都,怎么会没人?”
谢皎拨开斜逸的松枝,秋蔓缠绕飞桥,烟云汩汩流过桥下。红莲白荷,风过点头。沈晦独行在前,掐一只黄芙蓉在手。
他仰观天色道:“仙人赏月,凡人辟易,峰顶是结界之地。”
“好霸道的仙人。”
他回头说:“庄周与蝶,谁先醒,谁就是庄周。谁留在梦里,谁就是蝶。”
“为何不能反过来?”
“蝶没说话。”
谢皎心说:“是你没听。”
一线天仅容一人上下,她和沈晦率先登顶,耳边嗡然轻响,如同撞进一道透明的水幕。
谢皎朝爬云梯的后来人伸出登山杖,绿腰伸手一拉,又把徐覆罗提上去。一个接一个,连珠成串被钓上来。
八月十五的缥缈峰,琉璃色世界,望月阁独迎来客。
“鱼呢?”南柯怔怔。
峰顶一览无余,谢皎斟酌道:“糯米鸡没有鸡,荔枝虾球没荔枝,松鼠桂鱼没有松鼠……所以夜来鱼没有鱼!”
绿腰喝道:“合适么,出尔反尔?”
她驱步如虎,一手按住华盖似的月桂树摇晃,金花银叶粼粼闪烁。
“你看,满树银鱼!”
……
……
风月甚美。
沈晦站在霜崖边,泯泯江湖,浪吹天际。
徐覆罗两腿打哆嗦,崖下吹来一股水风,险些掀他上天。丹丘子抱着装月光的空竹篓,登眺万顷银波,喃喃道:“彭祖八百寿,这可怎么活啊?”
“你在为此犯愁,用了井底之蛙的心思,就注定无缘八百寿。”
沈晦意色殊傲,丹丘子灰溜溜避走,跟落拓乞丐坐在望月阁外的石阶上歇脚。徐覆罗面有菜色,扶着登山杖一瘸一拐过来,险些踩灭了丹丘子在中庭点燃的一炷伴月香。
施半仙喝一口葫芦酒,“喂,蔫鸡,你怎么了?”
“眉毛骨折。”他悻悻嘴硬。
“快来!”
谢皎坐稳月桂树下的红索秋千架,绿腰推她一把,荡向了霜崖之外。风呼过耳,她大声叫好,旁若无人地飞往九天,像要荡进满月中去。
南柯心里怦怦跳,“喂,给我试试?”
“往天上看,别往脚下看。”
谢皎荡回来,抽身鹘落,秋千独自晃动。
南柯踮脚坐上去,绿腰轻轻推动她的后背,让她小试乘风,脚尖不出悬崖边。
谢皎拍拍手,站在芳树斜影下,叉腰道:“这样好的月色,离家出走也不害怕。”
她比照树旁的石碑漆篆,两掌撑膝扎马步,再松快成“大”字,接着双手撑头,提起右腿金鸡独立。
没等比划第四个字,沈晦说:“具大光明。”
他嘲弄道:“具大光明,照无边劫海。你为日月战栗,日月也不记得你来过。”
“原来不是武功秘籍?”谢皎大失所望,“我就是吃了有学识的亏。”
“好大的亏。”
“那我问个简单的,世界这么大,宇宙意图何在?”
“哈,在下今年二十五,容我不识庐山真面目。”
一片游云遮月,峰顶一点点沉下去。
谢皎跟他并肩而立,拍打红叶扇,远眺山下着火似的秋田,“你听说过十二因缘么?一个东密和尚告诉我,十二因缘十二身,生迦罗是第二身。行为之身,造善恶业。”
“第二身?”
谢皎若有所思,嘶声道:“莫非像红毛狮子这样天残地缺的人,一共有十二个?”
“你听说过施身法么?割截身体,以破我执。佛陀在过去世,曾以肉身飨众鬼,这就是施身法。在十二因缘中,只有前两个因缘属于过去世。按你的说法,生迦罗是有所缺失的第二身。这样的人,应当只有两个。”
她头大如斗,“天竺传过好东西来吗?”
“不多,可惜天地冥顽不灵。”
沈晦话落,云破月开,天地气象万千。
夜空的心脏开始有力地跳动。
谢皎扁着嘴,忽然如释重负。
她面如珂雪,伸手接住一朵碎金似的桂花,“日月不记得我,那是它们的事。我见过大光明,就短暂地拥有过它。”
不疾不徐,雪落无声。
桂花落如雪,沈晦心潮暗涌。
十七岁的身量还有些纤瘦,但是挺拔有力,隐翼藏在端正的肩背之下,线条十分漂亮。他相笑不言,很久才道:“何以克晦?唯有皎皎。”
沈晦独自走向来处,势要下山去。
谢皎扬声道:“你不去望月阁了?”
他没回头地招了招手,答道:“兴至而来,兴尽而返。”
……
……
“我要死了!”
南柯失声惊呼。
谢皎跳过去,秋千吱吱停下。小团主像追尾的猫,莲白衣裙的后摆一片赤红,南柯眼巴巴抬头,绝望道:“我还一事未成,不想死在这里。”
谢皎眼珠一转,“桂花扇留给我。”
“不给!”
“想要,给人家。”
“你换个别的。”
“一句话,不药而愈。”谢皎戏弄她说,“常恐不才身,复作无名死。白居易都怕的事,你怕也没什么不妥。”
绿腰哈哈大笑:“哪里要死?是你长大成人,要庆祝一场。”
南柯根本不信,谢皎清清嗓,郑重道:“这叫月事。”
“什么叫月事?”
谢皎竖起食指,慢条斯理道:“一月一开的大会,它见你体魄强健,就安心离开。鄙人有幸是水做的女儿家,每逢月事,精神百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半人半月,天人合一,是你觉醒之时。”
绿腰故作高深,南柯半信半疑地点头,忍不住问道:“太湖三万六千顷,人怎么知道一年有三百六十日?”
“呃……”
绿腰一下被问住了,左顾右盼找救星,谢皎从容道:“女子从月事记出历法,月亮二十八日一圆,月事二十八日一来。”
“可是,月亮是白的,太阳才是红的。”
“呃……这个,那个……羲和女神掌管太阳,常仪女神掌管月亮。恒我获得不死药,奔身月宫,人称姮娥娘娘!”
“怪不得我今天多情善感。”南柯抹掉眼泪,没头没脑说,“我属猴。”
“我属羊。”谢皎暗舒一口气。
绿腰吐了吐舌尖,终于能接上话:“我属龙,这辈子是吃不上龙肉了。”
龙羊二人帮小猴儿系好红披风,絮絮叨叨不知说了什么,笑成一团。
施半仙喝完最后一口酒,晃了晃葫芦,对眼一看,怅惘道:“那天我在海边,她上船后,太阳也落了下去。我施尾生,从此无家可归。”
徐覆罗叹道:“我娘回月亮去了,我很想她,也想我爹包的饺子。”
丹丘子兀自发愿:“换成是我,天下有多少地方,我就去多少地方找。”
徐覆罗羡慕道:“那你胜友如云啊。”
丹丘子圆脸透红,他抱过空无一物的竹篓子,磕磕巴巴道:“月满之夜,盐池有如积雪,白雪尝起来是甜的。月光能吃,我已经攒了半篓……”
“我想到了!”
南柯手持桂花扇,比照着遥月,“我要在交子票上,画月中桂的花押。先印一句‘欲折月中桂,持为寒者薪’,再在字迹上盖花押。两者缺一不可,任谁也作不得假。”
“好啊!”
绿腰坐上秋千,虽不知何事,为她欢呼叫好。
冷风飕飕,徐覆罗打个大喷嚏。他朝后一仰,四脚朝天,骨碌跌进了望月阁虚掩的椒图红门里。
小塔似的望月阁寂静无声,门口拱着几个脑袋。不远处的人荡出悬崖,只有空秋千荡了回来。
徐覆罗爬起来,拍拍灰尘,庆幸道:“我没事!”
谢皎拨开他,率先进去。入眼就是一尊嫦娥像,供果是金灿灿的新橘。神君大会无微不至,每一尊神像都有所供奉。
南柯紧随其后,念念不忘道:“夜来鱼呢,游进来了?”
施半仙坐候石阶,回头瞟一眼,索性躺下来呼呼大睡,茫茫地想:“一辈子很快,别想太多,还是遗忘使人快活。”
谢皎绕到嫦娥神像的背后,彩幡垂幔,并无孤魂野魄。
她失望地擦了擦汗,徐覆罗潦草望过来,一眼呆住,颤巍巍指向谢皎的身后。
幡幔中露出一条纸尾巴。
二人屏息靠近,谢皎伸手捏住薄如蝉翼的金尾巴,啵的一声,拽出一只小鱼灯。鱼灯眨眨眼,徐覆罗瞠目结舌,脸上“啪唧”挨了一尾巴。
“俺看见了!”
徐覆罗嗷嗷叫,他一惊之下,和赶来的丹丘子抱成一团。那道金光无比灵活地窜过谢皎身边,鱼灯像游龙一样,倏忽钻上二楼去了。
竹幕半卷,她挑开一角。
梅花窗下一丈雪,二楼的暗尘凉如水。一名古雅清俊的女子盘腿而坐,怀中抱着假寐的青发小道士。
……
……
玄都观无人,吕祖诞会叫走了所有的师兄弟,葛白眉独守藏经阁。他倚坐门框,鸡啄米总垂头,手中经卷“咚”的一声掉落。
笛声嘹亮。
小道士如梦初醒,擦了擦口水,一眼呆住。
熙宁三年开春霜打的十里桃林,此刻如被东风点燃。
红云烧过来,他手足无措地站起身,咕咚撞了脑袋。火势一顿,桃林和枯木的交界处,有一道目光远远探询过来。
他屏息不动,桃花浪迤逦如旧,那人孑然一身走向藏经阁。
葛白眉使劲揉眼,林下何曾见一人?
“咚!”
他猛地回头,神姿爽拔的女道士手臂挟一条桃枝,正站在书架前,脚边掉了一本道藏。
玄都观的重重经幡低荡飘舞,她出口像清酒,漫不经心问道:“你多大了?”
“我今年十八。”
葛白眉弯腰拾起书,徐徐蹑踪在她身后,“山人多大?”
“不知桃熟几回。”
“此番造访,只为找书?”
“也找人。”
“谁啊,是我吗?”
她忽然停下脚步,连影子也没有。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小道士挠了挠头,心不甘情不愿地答道:“他们都去玩了。我年纪最小,必须留守在此。今早师兄违戒,怕我告状,竟然把我关在伏魔殿。谁要守伏魔殿?张牙舞爪怪吓人的,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幸好没撕破封印。”
“下等根基。”
“是啊,整个龙虎山,数我最博学了。”
“最孤独的人,总是学到最多。”
葛白眉心头的小鼓一响,他试探道:“小可唐突,山人想看哪本书?”
“连山,连山易。”
她望过来,一双冷眸水眼,“三《易》之首。后生小辈尽学《周易》,你应该一无所知。”
“连山易以艮卦开端,艮即为不周山。再多,我确实不知道了。”
“心无挂碍,何来妖魔?伏魔殿有什么好怕的,一堆泥巴木头,还有摆设用的封条。”
月姑平静瞩目,葛白眉低头看向自己的布袜青鞋,余光之中,她的翠羽衣裳在熠熠生辉。
“哗!”
桃枝簌簌抖索,花苞开口,迷蝶轰然飞散。他愕然抬头,一阵搏命的罡风灌进藏经阁,月姑的绮罗衣像蝴蝶冶艳的翅膀一样扬起来。
葛白眉手里那本道经翻飞如狂,墨字蜂拥而出,铺天盖地好似飞刀挟雷,闷声刺穿了他的胸膛。无数乌鸦破背而出,扑棱棱振翅飞向天大地大的青空。
“啊,可怕!”
所有的乌鸦都在说人话。
葛白眉浑身剧痛,死死捂住了耳朵,眼前漆黑一片,乌鸦带走了他的眼睛。乱云凌波横冲直撞,眼前青山不知数,一下化为茫茫。
“连山起落速如浪,雪爪鸿泥,但求一刹那。你心无定力,我要找的不是你。”
她一语显灵,密匝匝的乌鸦冲下旷野,一头扎在雪白大地上,撞成一滴巨大的血墨。
“姑射子!”
他惊寤记起神名,大门轰然中开,手中经卷“咚”的一声掉落。
葛白眉一跃而起,咕咚撞了脑袋,楼下的桃林一片苍白。他张嘴丢了一块魂,嗒然若丧。
一枚桃花悠悠而下,旋落上摊开的《周易》第五十六卦。此卦为旅人之象。葛白眉猛地扑在书上,火在上,山在下,慧火渡桥,仙路非遥。
“我该下山了。”
他松开书,仰躺在凉廊,怅然若失地想:“是你梦到了我,还是我梦到了你?”
桃花一片两片,接二连三,埋没了葛白眉。
月姑望过来,眼光冷隽,谢皎呆若木鸡。她怀里的小道士头戴蝉冠,身着深青袍子,皮肉须发一点一点化为金屑,仿佛烟花消散。
“姑射子,幸会。”
“后会无涯。”
“我如今不怕了。”
月姑徐徐起身,一团金光散入天地,大鱼小灯在窗外联成一道明晃晃的长桥。
谢皎一步,两步,三大步,迟重而缓慢地追上窗前。天大月明,绿腰骑着顽皮的鲤鱼灯笼,叫道:“咦,月姑,她也能看到你?”
那女子道风峻洁,乘上龙灯,谢皎如鬼钳口。她扭头就走,咚咚咚奔下二楼,正撞上高举篓子的徐覆罗。
“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了,好大一只红狐狸,我正要捉!”
谢皎五内如焚,匆匆甩开他,一脚误中施半仙的肚子。她踉跄跌出望月阁,留下莫名其妙的南柯,二楼传来丹丘子的悲鸣:“真人尸解了!”
缥缈峰顶的鱼灯桥飘然未远,秋千空空荡荡。
谢皎奋不顾身,急得跳起来大喊:“别走啊,我想起来了!我二哥人在哪里,你给我下的蛊有没有解药?我不想活成怪物!”
月姑一言不发,但见谢皎越来越小,化成一粒芥子。龙灯在七十二峰间落下连绵的影子,沈晦在山道仰起头,叹道:“好神通,不如为我所用。”
绿腰提起鲤鱼灯的缰绳,晃腿飞到月姑身边,恻隐道:“她哭了,哭得好伤心,荡高秋千想追,差点掉下了悬崖。”
“年少意气,多有惊人之举。”
“你真不认识?”
“太久了,不记得。”
绿腰朝她身边那团光努嘴,“那他是谁?”
“他很平庸,一生所长只有斋醮,这种前人之述备矣的把式。死前一顾,能懂大道皮毛,也算没有平庸到底。”
“是谁?”
“不记得,大概误会一场。”
月姑沉敛得像一块冰,绿腰转喜为忧,看不透她一身性情,怔愣道:“那你在意我吗?”
她听了这话,没有回答,绿腰无计可施。
孤月高悬,宣和二年八月十五,流下三万六千顷雪白瀑浪。龙灯飞出西洞庭,天地清澈苍茫。
“我要找人,一个值得救的凡人。”
月真说。
太湖水奔如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