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州鱼米之乡,草市堪足,无需鬼市暗中交易。孙通判出身乡绅之家,自幼长于江左,收缴花石纲曾与同僚闲谈,由此得知鬼市一说。
那名赵姓同僚赵别盈,乃是东京人士,内外三城奇绝处,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年前赴浙公干,累个磨勘,现任秀州县丞,将来回京要进秘阁做京朝官,是个来头不小的人物。
二人结交共事,孙通判获听见闻之余,暗生攀比心思:“同食一江水饭,何以自己便如同井底之蛙?”
“入口高悬红栀子灯……”他徘徊不遇,跌脚埋怨,“怎么是处都挂,韭菜猪腰子不要钱么!”
街头游灯未歇,一对恩爱夫妻从他身旁经过,手挽手笑闹,闹了个嘴对嘴儿。
孙通判打个喷嚏,酸唧唧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叫花鸡!”
“长郎,若我官人也能如你一般,那该有多好。”
小脚嫂嫂软声喟叹,扑腾着翅膀投怀了,那长郎抱她左摇右甩,二人交颈,又来个嘴对嘴儿。
孙通判不意是对野鸳鸯,如临大敌,暗鄙道:“哼!不害臊,好没脸皮!”
栀子灯嘎吱发笑,他一顿足,不知为何,偏看那一盏暗得出奇。稍探五六步,前方三灯悬楼,“忠义廉”大字泼墨淋漓。
“一切色相,皆是虚妄。”他指烟月牌照念,左右无人,嘿笑一声钻入巷中。
两炷香后,孙通判怀揣包袱,脸上盖一枚胭脂菱印,心怦如鼓,做贼一般逃出录事巷。
眼下盘缠既有,非得吃一顿夜宵压压惊不可。州桥夜市太远,馋虫又难忍。他任择一家南食店,要三盘鱼兜子,十分阔绰地泼满香醋,冷不防听人道:“中原水产,到底不如两浙鲜美。”
隔道桌子,酒喝一半,原是在傀儡棚中抱刀的少女。孙通判仔细揉眼,认清小姑娘眉宇,登时手脚一软,以为她来找自己灭口。
谢皎起身一顿,面色如常坐在孙通判对面,同他寒暄道:“阁下口音听来十分耳熟,敢问仙乡何处,是在浙东什么州县?”
孙通判一愣,见她唇珠欲滴,莫名想起野鸳鸯的嘴对嘴儿,渐渐涨红了面皮。
“不瞒小娘子说,在下自浙东秀州广陈镇而来。家资略丰,胥山脚下有几顷薄田,现在秀州为吏,至今未娶,俸禄……俸禄……”
谢皎忙道:“打住,打住。”
孙通判没留神,咯噔吞下一枚鱼兜子,泛泪呛咳不止。谢皎递来一碗茶,他咔咔谢过,转身喝个一干二净。
“原是同乡,怪不得一见如故……”她单手支颐,“我就远啦,我在明州梅岭上有个家,面朝东海,大风刮人睁不开眼,白梅留不住花,我又没见过雪。”
“不远,不远!”他连忙道,“左不过三五天功夫,快马一骑也便到了。你来秀州看茶花,白茶花并不比梅花差!”
话罢一顿,自我安慰道:“这么一个菩萨童子,怎么会在暗巷持刀行凶?一定是自己看岔了,该罚,该罚。”
谢皎笑着摇头,“不必,家没了,哪敢再回去。”
孙通判语滞,推过瓷盏相邀:“很好吃,你怕久没尝过,试试味道如何。”
鱼兜子冰皮肉馅儿,她举箸挟菜,啊呜一口纳下,连嚼三嚼,好奇道:“这就是浙东味?与我想的不同。”
“总有七分像,”孙通判打个哈哈,“出门在外,无非吃个名头,哪能真解思乡之情。”
行菜经过,谢皎招手又要一碟,笑道:“这盘算我请你。”
过分生疏就傻了,他也不和人客气,应道:“多谢美意,娘子……敢问娘子怎么称呼?”
“免贵姓谢,排行老三,人常叫我谢三娘。”
“鄙姓孙,一样排行老三,兄弟几个叫我三哥。”
“三哥,三哥!”谢皎笑嘻嘻学几句,见他耳根红透,复叹出声,“鱼脍虾酱那味道,让我惦记小半辈子啦,奈何总回不去。”
孙通判来时兴致昂昂,如今食不知味,鱼兜子粘筷,埋头苦吃半晌,方低声道:“两浙不比以往,三娘子若能在东京安身立命,何苦非要回去?”
小小南食店,一时只闻旁人吸溜汤饼的动静,呼哧呼哧灌江饮海。
谢皎试探道:“两浙究竟……”
“鱼兜子来啦客官!铛头留过心,全没有半条姜丝,用好,用好!”
行菜小哥肩叠二十来盏菜肴,落盘就地一转,自赴别桌上菜。谢皎道谢,挟一枚晶莹剔透的鱼兜子,错把香醋当糖汁,入口皱眉道:“好酸。”
二更二点不到,店里涌进一帮苦劳力,呼喝着与掌柜问好,提十来只水瓜递给行菜。
他们各取一份煎鱼饭,又央行菜倒黄汤来,连吸带喝,好不香甜快活。行菜见不够,端出几碟小瘪的鱼兜子,尽数拨给少壮后生,笑骂:“慢些吃,又没人抢!”
孙通判奇道:“这……他们也都吃得起?”
谢皎呷绿豆甜汤,“三哥有所不知,二更以后,店中大小菜色一律九钱。掌柜的说了,既卖不尽,不如分吃,图个长长久久。”
“中原水产生意,到底不如两浙兴旺。”他大发感慨。
谢皎淡笑而已。
“掌柜的,银盘一概收回来了!”帮闲汉子大步进店,搭肩汗巾湿透,手提两笼吃剩的餐器,“呼索太多,相隔又太远,我一人送不及。掌柜的!掌柜的,涨两个钱可好?”
行菜奇怪道:“张老儿家只隔一条街,小孙子摆满月酒,指明要切二两熟羊肉,外加一壶乳酪,你走过去只需半炷香,怎么送不及?”
帮闲汉子大笑,“呔!有个嫂嫂偷食儿叫夫家捉住了,眼下扒衣大闹,说要卖去鬼樊楼,街口水泼不进!我若去送,只能绕道,莫说半炷香,再添一炷都赶不上。”
“小哥,嗝!桐皮熟脍面,再来一碗!”
“好嘞,客官稍待,桐皮面这就上桌!”
行菜头大如斗,分身乏术,几步钻去后厨。
“作孽来,作孽来,鬼樊楼那等魔窟。”掌柜上了年纪,越发不明白后生少年的路数,止不住跌脚长叹。
“老人家,这你就不懂了。”那食客浓眉大眼,举箸指点,饱吸一口汤饼,搅和舌头含混道,“食得咸鱼抵得渴,浪过潮退,便是鱼水夫妻一笔勾,哪个管你生死?”
“当真?”掌柜捻须不信,“五十年前我老人家成婚之时,那可是许下了海誓山盟啊!”
“亲眼见之,确是这道理。”谢皎笑道,“你老人家平生不出东京城,哪知外头沧海桑田。少年人挣前程居无定所,成双吃饭都难,岂不是见到一处火光便要偎前取暖么。生死相依破镜重圆,话本子海了去了,虽为佳话,终不如飞鸟各投林来得实际自在。”
那食客朝她略一拱手,清了清嗓子吆道:“嘿,姑娘可不像那种寻死觅活的鸳鸯鸟,一生只争一个巢,与我一般,是个逍遥之人。”
“过奖。”她道。
“三娘子还……还成过亲?”孙通判傻眼,“莫不是孩儿亲,你也不愿,无疾而终?呸呸,三哥又说错话了,该罚,该罚。”
“我守寡。”她回眸一笑,“命太硬,亲朋夫婿无一不克,独我苟活游荡,实在晦气得厉害,你不要同我走靠太近。”
“当真?”孙通判莫名脱口而出,“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总不嫌累得慌么?”
谢皎一愣,塌下肩背,埋首伏桌道:“哎呀,命不好,哪敢累人沉沦?”
她想:“真是奇了,旁近者虚与委蛇,萍水相逢却能呕出肺腑。”
谢皎瓮声道:“两浙再变也是家,此间事了,若能回一趟家就再好不过。只是院中两株梅树多年无人照料,怕已枯死,感觉对它不住。”
孙通判心底一边自唾,一边又忍不住瞧她,脱口而出道:“他……我那无福的兄弟……他去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