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我瞧起来竟像活菩萨么?那可真是天大的误会!好话须分时候听,良辰已过,如今你把我夸上天也无用。”
谢皎甩去刀上残血,“说好了做成指鬘,凡少一根一甲都不算完整。兄弟大方,饶我两根,在下佩服得紧。”
孙通判背后寒毛立起,悄没声捂上口鼻,少女出言疯癫无状,纵是同乡也绝不敢再认。
“夜路难行,小心恶鬼。”
冷风拂颈刺骨,孙通判回头不见有人,两耳只闻鬼吟,骇得他撒腿就跑。
东京白日多光鲜,夜里便有多么的光怪陆离。
谢皎收刀回鞘,两臂一抬往外轰他们,赶鸭子似闹道:“鬼来吃人了,快逃,快逃!”
应她之言,巷口一人头戴黑斗笠,不疾不徐深行入巷。
“女侠、女侠救命……啊!”
叫声短促即止,她弯腰拾起一地断指,大大小小,长短不齐,掂似一笼鬼笔,捻线勾成缨络长串。
僻巷安静如初,陆畸人来到谢皎半步远面前,盯那指鬘皱眉道:“腌臜东西,我可不要。”
“棍儿也腌臜,你还不是照样放狠话,”谢皎丢了指鬘,打个呵欠,“我小时喜欢听箫管杂剧,七年未听,原来京城早不唱目连救母和杨家将了。整日风花雪月,唱得东京昏昏欲睡,真没趣!”
陆畸人不语。
她正困倦,手腕忽被人攫住,笔刀一划皮肉翻白,须臾冒出黑血。
“蛊虫醒而受制,贴伏血脉,难怪你今夜如此暴躁,”陆畸人了然松腕,擦拭笔刀,“抑蛊引蛊两极之说,如今算是见着了。”
“嗅可抑,食可引。人有贪欲,虫也有。斗米恩升米仇,同样的道理,于你而言并不难理解。”谢皎指压腕脉,有恃无恐,“我好比一棵空心树,腔子里早被蛊虫吃净了。行尸走肉,哇呜,你怕不怕?”
黑血渐止,手背蛇筋恢复平整,狰狞伤口逐渐翻卷自愈。
“稀奇,”陆畸人咋舌,“不做肉盾可惜了。”
“要不是有求于你,随便伤我的人,坟头草都长出来了。”谢皎抹去污迹,腕内只留一道白痕,“李白饮酒成仙,在下吃药成佛。央掘摩罗佛,不杀一千人不成正果。”
“我知道你难处,从不曾叫你杀晏洵,对不对?”陆畸人笑加加地嘲谑,“华无咎忘恩负义,连李伦都下得去手,这等小人,哪有值当你心软的地方?”
谢皎眼珠骨溜一转,“他若死了,几月来经我手的人命生意,好大一笔钱,全由你替他垫付么?”
陆畸人淡淡道:“三大王不留他,你做再多,到头来白忙一场,赵太丞家可没有后悔药卖。这桩事传不到上头耳朵里,你我扯平,各不相欠,彼此守口如瓶。”
走时他又嘱咐,“真想替你爹翻案,决不可阳奉阴违。”言罢使轻功遁去,轻飘飘似大鸦一般。
头戴黑斗笠的察子齐刷刷跃下墙头,破席收敛尸身,丢去城外乱葬岗。
……
……
孙通判气不待换,捷足返至光化坊驿馆,关死门窗户牖,踢掉鞋袜钻上榻。他担惊受怕回想自己做过的亏心事,左不过收人一套高丽文房。
他杂七杂八想了许多,如度尽红尘万丈波澜一般,看淡爱恨情仇,丝毫不顾及自己本是个不平不淡的庸吏。
啊呀,一定就是这桩了!他想道:“平江应奉局要擢个新的两浙提举市舶出来做事,州县衙门说好要为华亭知县美言,我却投了自己的名帖上去。”
孙通判百思不得其解,兀自气闷,“我想做事,这有什么?赵县丞赵别盈分明也投自己,朱勔朱防御使还不是收下了他的名帖!”
天高皇帝远,脑仁生疼,丝毫记不得任何一桩与东京有关。
及至人定肠鸣,厨火已熄,舍内空空有茶无饭。人一饿了,胆子也就肥了。
他一咬牙,撕出缝在领抹内侧的白龙珍珠,下榻着鞋袜,欲走一趟鬼市子典钱花。
墙后便是都亭驿,萧宜信一干人马久滞于此,禁军白日看守严密,辽人寸步不得出驿馆。
夜哨换值,灯烛倏忽晃动,这空当儿把守不严。一发千钧之际,夜枭扑棱棱振翅,藏黑于黑,腾空不见形迹。
兵卒归位,契丹人合上窗缝,压声道:“送出去了。”
柴房中,萧宜信阖目端坐,不发一言。此行奉辽主耶律延禧之命入宋,来得仓促,遭了小辈算计。好在有伤无亡,既留性命,便可从长计议。
“蔡老贼奸诈,只怕早与契丹撇得一干二净。”
“至今不来打点,想必老贼已有取舍,一定是他出卖我等行踪,不知困人到何年何月!”
话罢,随从握拳擂壁,掌心箭洞隐隐作痛,气得他连擂三拳。
孙通判隔墙受惊,赤足崴在地上,官靴踢出一丈老远。他哎哟抱脚,倒吸一口冷气,怒道:“忒不合脚。”
“很快。”萧宜信道。
他们走时,完颜阿骨打攻下上京,辽主率军转往伏虎林暂驻,不得已赴宋求和。海东青旬日来回送信,诸人心焦,却也别无他法。
“宋人怯懦,辽国一日不灭,他们便一日不敢轻举妄动。我父萧兀纳乃契丹大将,镇南威名,可止小儿夜啼。兄弟几个,杀杀不得,留留不得,拘在东京城,又妨碍宋金勾连……很快,都堂很快就会暗中驱赶我等北归。”萧宜信睁眼。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帮阴险小人,当真没脸没皮没种至极!”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萧宜信冷笑,“既使缓兵之计,我便将计就计。”
主心骨稳当,诸人一扫忐忑,心下大定。随从欲言又止,踌躇道:“萧副使,此事不提。我等力有未逮,东京之大,决计找不及铁骊世子,这可如何是好?”
契丹汉子这才想起麻烦事,个个苦眉皴脸,望向萧宜信。
他沉吟片刻,叹道:“铁骊叛国附金,充当马前锋,本也没指望小小一个世子能可钳制铁骊王。”
说到头仍是无功而返,随从气馁又擂墙。孙通判一个趔趄不稳,木门吱呀鬼叫,清夜里犹为刺耳。
都亭驿辽人刹静,狸猫惊醒苦啼。
小卒揉眼近前来,问道:“秀州通判,大半夜的上哪儿去?”
孙通判答道:“实不相瞒,在下祖传长命锁丢在了戏棚子,贴身物件,惟恐叫人拾了卖钱。我去找找,纵丢也求心安,起码不曾眼巴巴干着急。”
小卒嗳道:“东京夜里头乱,通判自己可小心喽!”
庭院恢复沉寂,墙后一人缓缓道:“你说……他听去几成?”
“副使要他三更死,”随从狠声道,“属下拼去这条命,也得送他下黄泉!”
萧宜信说:“我还有些暗桩,不劳你动手,待他侥幸回来再说。夜间湿闷,这帖药你拿去,与受箭者一同吃了,免得手掌溃烂,睡梦中痛痒难忍。”
随从受宠若惊,“这……技不如人,属下惭愧,不与弟兄们同吃么?”
萧宜信叹道:“药本不多,索性你五人悄悄吃了,不乱军心不误事。伤好多出一份力,同样公道。”
随从感激道:“多谢萧副使赐药,等大伙儿睡着,我后半夜叫兄弟起来吃。”
人声窸窣渐止。都亭驿夜哨酣眠,乍吃一拳跌个猛子,原是换值将士叫醒他下去休息,锁钥交接不提。
又在此时,忽一只灰鸽子杳杳展翅遁走,夜空无光,西北方朱赤漫天。
头陀行者过街,铁磬声回荡,是时二更正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