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香能安神不假,还能治蛊?”
“可引蛊发,可抑蛊发。是药三分毒,端看用例多少。”
陆畸人放筷,朝身后递回梅红香匣,复道:“小贼,苑东门库府守卫如何?光天化日杀人越货,不怕华无咎找你算账?”
“地方太偏僻,我去的时候,连守门的人都没有。”
谢皎与他背对而坐,越肩接过迦南珠香匣,“香珠未经调制,尚不足称黑沉香,只作白沉香讲,可恨他不教我制香法子。”
陆畸人笑道:“便未调制,一百单八颗卖去鬼市,足够你在东京城安家了。”
谢皎收匣不语,窗内二人邻桌相背,各自牛饮鸟啄。
“你是内侍,乃天子近臣,说话应当可信。蔡京已经罢免,几时为我一家人平反?”她按捺不住,终于问出口。
陆畸人拾箸不停,浑未在意道:“看主人的意思,他高兴,明天便平反;他不高兴,纵是你等到投胎也无人问津。”
“陆仁安!”
背后杯颤酒淌,陆畸人听她愠怒,嘲道:“傅宗卿不能,华无咎不能,我能。你若不忿,自去找晏洵翻案,看他有无通天本事。晏判官若作驸马,说不定真能替你爹翻案……”
话未罢,陆畸人一顿,身后筷子抵死脊背命门,寸劲可取心脉。
“我爹一代名宿,毕生为国朝效力,到头来身首异处,尸骨尚不得全。一家老小惟我独活,终年无坟上香。你叫我在东京安家,我却恨不得一把火把东京城全烧干净!”
酿呜一声,狸花猫活过来,拱背立尾炸个猛子,后腿抽搐遁去。
陆畸人微微一笑,举杯自饮,说道:“你大哥还活着,琼州虽远,并非打听不得,只是你缺少消息脉络。”
他从前襟里挑出一枚白玉牌,向后一抛,落入谢皎酒碗之中。
她当即捞牌出来,大拇指三两下拂净酒水。那白玉牌正面刻了一箭兰花,背书八个细密小字,上刻“谢皑琼之”四篆,边角斑驳,不失匀净本色。
“绍圣四年七月十七……是我大哥的生辰牌,他是兰月出生。”谢皎又悲又喜,“你从何处得来?”
陆畸人坦然说:“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霜雪之白,谓之皑皑。生辰牌是我从鬼市所得,从琼州越海,传进东京城。”
谢皎反手捺箸,深吸一口气,忽收兵道:“是我唐突,得罪了。”
陆畸人若无其事,呵笑道:“我方才何曾将话说死?蔡太师失势后,端礼门前党人碑都能推了捣碎,你爹又算什么难事?只须得良机作势。”
“何等良机?”谢皎一愣,忙起身一拜。
他取布巾擦嘴,低声道:“清扫道路,扶我上马。襄助尊主,入东宫。”
“你想从龙。”谢皎涣悟。
“东宫孱弱不当事,尊主有心逐鹿,做下属的哪有二话?”
窗檐落水成帘,陆畸人在帘后举盅。
“若能任北伐将帅,收复燕云十六州,东宫之位便是囊中物。三大王素有向学贤名,待他化成真龙,何愁不能为翰林学士平反?”
人间秀喧笑升平,桌上剖瓜解渴,行菜铛头热火朝天,谁也不曾着心留意近窗二人。
谢皎犹豫不决道:“人走茶凉,经此一遭不死也残,华无咎本无机会东山再起……你非要将他赶尽杀绝?”
“瞧瞧,这就心软了?斩草须除根,七年前玉堂乱,那帮人杀不得你,如今你还不是自己找来了?”
陆畸人谑弄,“蛇钻竹筒,曲心还在。华勾当少时拜在李伦膝下,行事必与三大王不契,一味打压不除尽,将来必留祸根。诸仇未平,做什么蠢菩萨?”
谢皎只好答道:“言之有理。”
花衣小厮来人间秀沽酒,抱一只乌溜溜大罐,抬脚颤三颤,打个旋迈了门槛。
眼熟的吆喝道:“孝官今日有钱打酒,想必昨晚扔骰子赢了不少?”
“祥官讲笑话,扔骰子仨瓜俩枣,哪比爹娘双全吃喝来得容易?”孝官放罐子笑骂,“行菜,沽满!速切二斤熟羊肉,果子店闭市早,我去给娘买一份香蒸鹅心。”
行菜应声连舀几大勺桃花酒,铛头自送来熟羊肉,因是常客,还饶了孝官两条鸡爪。
待他走远,祥官守一碟醋蒜苔,食不下咽啐道:“恩客为父花为母,小王八蛋。”
十丈外,小子住脚蔑道:“春风喝完打秋风,老穷酸鬼。”
晌午又落雨,孝官风里来去,也不敢快,也不敢慢。意气之余,竟舍两钱给街边化缘的和尚兄弟。
“师兄,钱。”饮光两眼鳏鳏,泰钦梦中一抓,咂嘴嘟囔道:“都是我的,谁也别抢。”
及至桃花源,正逢华无咎出门,孝官掐指一算心说坏事,近前才见便宜爹脸上叫猫挠了彩。
三道蔻丹痕,狸花猫气性不小。孝官搁下食盒酒罐,不敢再叫爹,眼巴巴道:“菜饭点心桃花酒,买都买来了,只差摆盘,吃几盅再走吧。”
银茄袋砸头,小龟公自知下月例钱尽在其中,不敢声张,只顾撒手接。
华无咎破帘而去,孝官掏出几枚银锭,摸头又试得一手血痕,心说:“爹好大劲道。”
“小猢狲,你娘饿了!”内院传声。
孝官瘪嘴,提吃食入幕,嫌道:“嗔拳不打笑面人,桃姊,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那人莺笑道:“龟儿子,好大块血印,过来让娘瞧瞧!”
孝官骂道:“薛桃娘,谁是你龟儿子!”
馆外雨紧,华无咎撑伞跨过得胜桥,胸口倏忽一抽,张口无进气,铁扇几欲坠地。
……
……
熙熙楼二层,天字号厅,傅宗卿正对明窗,案前一套定州花瓷瓯。
沸水滴线入盏,茶膏盈盈如融胶,受热后愈渐香沛圆满。傅宗卿眉头舒展,细风悄然入室,白练微不可见一抖,茶面漏破,注汤刹停。
花刺闷头抠剥莲蓬,青子如玉粒,少顷攒下满满一大捧,自顾自吃得香甜。
老提点官气沉如渊,倒掉废茶从头再来,专心致志煎水,仿佛能借此蒸去老人斑,烫平额前沟壑山川。
“谢皎诱捕萧宜信,先告诉华勾当,又派人往樊楼知会你老人家,”花刺囫囵道,“上二指挥但凡迟到半刻,她便已闯下弥天大祸,砍了人头当球踢了。”
她骨溜转眼睛,想想又说:“蔡太师卧榻不醒,眼见不剩多少时候。华勾当官立下大功,三大王必会重赏于他,一个皇城司,还有什么可赏之物?”
傅宗卿冷冷道:“老夫一日不仔细,他二人就生出如此多事端。那谢皎自陈与我同心,如今看来,无非鼠辈伎俩,里应外合,不值一哂。”
“拉下来王泥犁不提,看华勾当这架势,摆明要骑到你老人家头上!”
“僭主之人,当杀。”
花刺朝窗外十字口望去,忙道:“傅提点,他一个人走了,不追么?”
傅宗卿悠悠答道:“不急,有人代劳。”
……
……
华勾当官孤身私会桃源,俨然有托大之意,看在旁人眼里,便是得陇望蜀的挑衅。
熙熙楼下大街,华无咎神色如常,自封气海,拖步往皇城司去。
云翳渐布,怪风飕飕刮刮,六月的天孩儿脸,半日未晴又作阴郁之态。穿行一箭之地,曲曲挠挠遁入西鸡儿小巷,四周无人,再越过巷尾,赵太丞药铺便近在眼前。
却在此时,呜呜风裂!
清凉伞蓬一声怒放,华无咎两腿滞涩,且抡且避。铁扇如甲紧护后背,一轮箭雨结束,他强避于墙角。
皇城司腰牌在特殊桐油中浸泡过整整十二时辰,气味再稀十倍,勾当官假作闻不见也难。
察子蒙脸伏成一排,正待换箭再发,陡然听他喝道:“放肆!”
独眼汉抬手,墙头弓弦满张蓄势,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将伞破人孤的华无咎射穿成泥。
那人潦草抱拳道:“华勾当别来无恙,不知下官这副招待,勾当官可还满意么?”
上二指挥的威明亲从官,臂膀结实,身长八尺,秦凤路悍匪出身。他与人斗败,失一目携金入京,权捐个武官消遣。
“以下犯上,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嫌自己命太长?”华无咎低促粗喘,勉力平复气息,不露颤声窘态。
威明笑如破锣,左一下右一下挥舞朴刀,泼剌剌道:“洒家在塞外杀人的时候,你还躺在老娘肚里睡大觉!王亲从官待我极好,不想被小辈暗算,连夜下了乌台狱。这口恶气他咽下去了,我却得帮老兄出一出!”
华无咎道:“昨日因种下今日果。入狱是他咎由自取,与本官并不相干。”
“你以为我是那流莺小娘子,说什么鸟话都信?呸,洒家可不好诓!”
威明举刀做个起手式,几步抢杀上前。他面目赤红,提刀劈向华无咎脖颈,势比开山断水。
二人缠斗不休,数十招过,巷里乱雨如箭射蔽天。
威明不意未占上风,大喝一声,运足气力当头劈下,竟使出了斩马刀的功夫。铁扇再坚固不过是小物件,华无咎手无刀枪,肉身泥胎,这一击如何能挡。
铛——
兵铁对冲,雨针荡然一震!
崩筋碎脉,华无咎吃了大亏,喉舌腥甜,心肺险崩出腔。他屈膝而跪,双手横持伞棍,迸出一口血吞下,气力丝毫不敢有泄。
忽在此时,不知何处飞来一支水蛇箭,刁钻擦他身过,噗一声钻入威明膝下,深不见尾。
威明受创落地一滚,登时泄了气劲,三两下甩掉残伞卷屑。他对眼照看,刀锋豁口卷刃,方知那一击力道十分刚猛。
伞骨腕口粗细,灰亮如旧木,削去累赘正是一条金刚棍,挥耍起来呼啸生风。
威明纠了轻敌大忌,心道:“这白面书生看似瘦弱,背后竟有意藏拙,还富得流油,撑金刚伞护身也不嫌累得慌!”
独眼汉瞽目发烫,强撑腿站起,转身纵刀暴嗷如雷,攻势疾如泼油。华无咎力不能支,红衫眨眼见血。
“傅提点许你多少好处?”
“泼天富贵,天大好处!”
华无咎冷讽道:“你以为我为何片甲不带?”
威明烦道:“文人说话绕死个球!你穿铁衣来,洒家照杀不误!”
“本官人马也在路上,你不妨赌一赌,傅宗卿和我谁先输。”
为首察子喊道:“威明老大,你听他满口胡柴!勾当部下尽出城看顾流民,若早有后手,怎么喘成牛样?他落如今地步,正是报应啊!”
话没落,华无咎再拖不得,鬼行纵身欺前,运足余力抡向威明的天灵盖!
……
……
昨夜鬼市犹在眼前。
“女穿红为嫁,男穿红却是为何?”
“为贵。”
宋人贵服尚绯紫,谢皎在他背后奚笑道:“你想攀高枝,高处不胜寒啊勾当官。我等耳目之人,生不在明处,死也弃不得暗。除非脱身贱籍,一人之力,怎么做得了夺朱之事?”
“生死无常,冷枪暗箭难防,要活到最后,活着的走狗才是走狗。”
华无咎默想,随即喷出一蓬麻血。
“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