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哲宗皇帝尚在时,宫中廊柱多饰以金箔之物。
可惜他英年早逝,诸事未竟,身后没留下一子半嗣。十一弟端王赵佶便被皇位兜头砸中,待其得登大宝后,金箔便被全数揭掉。
宫中布设转以清灵雅素为主,不是蓬莱,胜似蓬莱,但这并不代表应奉局会少用半颗铜子。苏杭应奉局日复一日在两浙地区搜刮花石纲,年年满载,沿汴河运入京来。
皇城司位于大内东北,太湖石在此不过用作压竹脚。
画堂之内,降龙博山炉烘着白檀香。上指挥亲从官立于右侧,下指挥亲事官与之相对,两列指挥官依次向堂上述职。
提点官端居正堂,背后屏风上嵌了一幅笔浓墨饱的松壑群鸦图。山陡峦盘,松枝粗斜,近中孤峰特立,不欲与疏丘为类。画顶群鸦满天,扑棱棱往极高处飞去,皴成压顶黑云,气势逼人。
他问堂下诸人:“李伦父子这回是死在谁手里?”
华无咎闻言出列,躬身答道:“下一指挥。”
“这么说来,元佑三甲便只剩章援一人了。眼下时机未到,暂且还动他不得。”傅提点颔首,“你做得很好,三大王见到下属尽心尽力,必定十分欢喜。”
三皇子赵楷正当加冠,身负天子恩宠,受命提举皇城司。名义上总揽大小事务,执掌天家耳目,封号“郓王”。
郓王才情过人,诸人皆以为得官家真传。少年贵胄,行事但求快意,两年前他私自参加取士,一举拔得甲等状元头筹。风光胜过太子,气劲确实卓然。官家为了避嫌,于是将榜眼提为状元,只让爱子做个第二。
“属下以为,章援虽不能动,却可让他替三大王冲锋在前。”华无咎沉吟,“蔡公相年迈,是时候让贤了。”
“你说的是。蔡京那老狐狸眼不能睁,耳不能闻,一心要保东宫,处处碍着三大王,早该收拾一把老骨头入土。御史台对政事堂,且叫他们斗,我等坐收渔利。”
傅提点忽又想什么似的,奇道:“七年前翰林院之乱,不正是你随我同去抄家?元佑三甲去其二,此间事成,华亲事当真大有功劳!”
华无咎垂首,“分内职责,怎敢邀功称苦。”
“不,要赏,一定要赏!三大王吩咐过本官,但行功过,赏罚分明。”傅提点挥手道,“巳时去都堂接任状,升为勾当皇城司。”
勾当官只在提点官之下,亲事官、亲从官纷纷道喜:“恭贺华勾当。”
华无咎心中冷哂,推辞道:“提点官抬举,升迁太快,属下万不敢当。”
傅提点挡在画屏前,魁梧如泰岳,五十九岁不显武官迟暮。
他双臂撑案,笑道:“七年间只从察子做到亲事官,这是在怪我了?放心,章援一日不死,提点皇城司的位置就还是我的,大家各凭本事。”
众人默不作声,华无咎遂一拱手:“多谢提点官。”
画堂散罢,右迁未久的勾当官且行且停,默默推敲上峰底牌。
“华勾当,恭喜恭喜!”上一指挥王亲从追上前来,“回亲事厅收东西?”
华无咎一揖,“多谢王亲从,正是。”
“顺路,顺路。”
王亲从四五十许,身材矮胖,在皇城司混迹甚久,眼馋提点官的位子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听说小老弟近来收了个女察子?啧啧,佳人二八年华,华勾当气血方刚,真是好福气!”
“哪里,”华无咎明白对手已盯上谢皎,不由讥诮,“晚辈年少,比不过王亲从儿孙满堂,日日坐享天伦之乐。”
那老武夫又咂咂嘴,感叹道:“美人计历来最毒,小老弟果然捡到宝,个中滋味,想必美妙。老哥身为过来人这就要提醒你了,因小失大不值当,最后可千万别舍不得。闲话休提,说不定再过几年,为兄就要喊你一声提点官喽!”
“王亲从失言。”华无咎淡笑如初,老武夫踮起脚拍他肩膀,一副心照不宣你知我知的模样,背着手乐呵呵走了。
皇城司尔虞我诈,华无咎不指望能躲过所有人窥伺。
亲事厅后院竹林深处有座红亭,亭外小池细莲,汲金水河以养之,素日无人打扰,独属华无咎。
八挂帷幔悬荡,轻纱绕亭,他入内时才发现已被人捷足先登。
那怪人满脸青筋游走,委顿在红亭一角。指尖泡肿发白,双手紧紧抓在脸上,抖作筛糠,不敢见光。
华无咎避开地上水迹,抽铁扇在她颈旁一贴,谢皎如触火石,猛地打了个冷颤。
“没死成,”他哦了一声,“东京水网四通八达,你能耐不小,竟潜金水河入宫。”
谢皎几次张嘴说不出话,华无咎仔细辨认口型,重复道:“黑沉香?”
她仓皇点头。
“杀掉李小衙内之后,你本该将他的账本一并送过来,结果却整夜未归,必定吃了急性子的亏,被人绊住手脚……被谁呢?”
华无咎倚栏摇扇,池中小荷才露,橘红蜻蜓便被吸引过来,停在尖角上一颤一颤,险些掉进水里。
“如此狼狈,想也知账本不保,你凭什么要黑沉香?”
谢皎一怔,这才想起来去摸前襟,里头空空如也,物证早不知失在何处。
“没有账本,人死的价值便折损一大半。”他笑里藏刀,“遇到我之前,你不是也能挺过来么?蛊毒虽剧,无非丑点罢了,你就忍忍吧。”
谢皎忍不住哀求道:“我疼……”
“啊呀,巳时到了,本官有事先行。”华无咎起身,收扇敲在掌心,“亭下两坛酒,想喝自己挖。”
他抬起帷幔,将走时沉声道:“端午之后,夏税入京,届时人多杂乱,蔡京有一桩秘密该会露出马脚。皇城司做事,功劳向来靠抢。下次想要黑沉香,就拿这份情报来换,长记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