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真的故事,季安妮曾从水芙蓉口中听说过一些。据说他与父亲杨敬天关系交恶,好几次差点闹得断绝父子关系,只因为杨敬天宠爱小妾,冷落了云真的娘。后来,云真的娘重病弥留之际,杨敬天只照顾着动了胎气的小妾,没有去见云真的娘最后一面。
这件事,是云真与杨敬天关系破裂最直接原因。
这段往事经云真口中讲出,本应带着锥心刺骨的恨意,但令季安妮意外的是,云真话中怨恨的语气甚至不及外人水芙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当初的怨恨已经减淡许多,剩下的只有怀念。直到讲到母亲含恨而去,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依然没有等到杨敬天时,云真那淡若止水的表情才终于泛起一丝痛苦的波澜。声音变得哽咽,无法继续讲下去。
「你是为了报复父亲,才与鬼王定下了契约么?」季安妮发问。
不然云真也就不会特意讲到小时候的那些痛苦往事了。
没想到云真这个超然绝卓的人,当初也像一切世俗之人一样,被仇恨所吞噬。
「那时候我还很小,小得即使有恨,却没有能力报复谁。于是越发不甘,越发憎恨。母亲死后,妾室的孩子很快出生,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甚至觉得自己根本不属于杨家……我不满新生儿降临的喜悦冲淡母亲去世的悲哀……不满除了我之外,无人缅怀我娘……就好像我娘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在那个幸福的家庭中,我娘被刻意忽视掉,没人愿意提起她……没人愿意看见我……」云真调整呼吸,目光空茫,仿佛早已陷入记忆之中。
一年后,云真的弟弟刚满周岁不久,云真从一本禁书上读到了鬼王的契约法。
这时,云真才终于看到复仇的希望。他把对父亲和小娘的怨恨全都转移到弟弟身上,想用鬼王的诅咒终结弟弟的生命,让父亲和小娘尝到失去挚爱的痛苦。还是孩子的云真本来并无力量唤出沉睡的鬼王,但也许是命中注定,也许是他恨意太强,最后竟成功与鬼王见面。
说是见面,但其实只是灵魂的对话而已。
年幼的云真在脑海中听见了鬼王的声音,答应用自己的肉身与鬼王交易,只求鬼王帮他杀死弟弟。
鬼王告诉他,他需要下一个血咒,这个血咒必须经过七七四十九个满月之夜才会生效。
也就是说,今晚下咒,四年(含一个闰月)之后弟弟才会死亡。
咒语生效之后,云真的肉身将为鬼王所有,当未来有一天,鬼王苏醒的时候,云真将作为鬼王的肉体供他驱驰——这就是鬼王与鬼子的契约。
当时云真早已被恨意冲昏了头,一见到有帮母亲报仇的机会便急急抓住,没有深想,立刻答应。契约在当晚成立,云真开始一日一日计算着四年之期。
但是,那时候的他没有想到,四年时间,可以让一个人成熟很多,改变很多。
可以淡忘很多事,想通很多事,看淡很多事……
当母亲去世的记忆越来越远,当弟弟一天天长大,云真竟有些后悔当初的契约。
就算再恨,也不应该把恨意转嫁到无辜的弟弟身上。
但是早已启动的契约,谁也无法终止。
云真只有一天天数着逝去的日子,计算着弟弟所剩无几的生命……
四年后,终于到了弟弟生命的最后一天。
云真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晴天,万里无云,天空是一片令人心醉的蔚蓝。他不安地坐在院子里,后悔四年前与鬼王定下的契约。就在这时,一只纸鸢飞过头顶,挂在身旁的树上。
这棵树靠墙而生,墙这面是云真的院子,墙那面是一片青青草地。
不一会儿,一个小小的脑袋从墙壁那头探了出来——是弟弟。
「哥哥。」弟弟稚嫩的声音非常可爱,带着几分撒娇,几分乞求,「帮我把纸鸢拿下来吧?」
云真没有动。
他很吃惊,为弟弟突然出现在墙头吃惊,更为弟弟会主动与自己说话吃惊。
弟弟以为他不愿意,失望地扁了扁嘴,顺着墙壁爬上树枝,想自己把纸鸢取下来。
好不容易拿到纸鸢,但就在这时,树枝突然断裂,弟弟的身体从半空落下!
眼看就要摔到地面,云真突然扑过去把弟弟抱入怀中。
弟弟毫发无损,拿着纸鸢,笑嘻嘻地走了,走前还不忘向云真道谢:「谢谢哥哥。」
「嗯。」云真点了一下头。
这是他们兄弟有生以来第一次说话,也是最后一次。
那天晚上,弟弟猝死,死因不明,年仅五岁。
云真的复仇非常成功,他终于看到杨敬天和小娘痛不欲生的表情,终于让他们尝到五年前母亲离去时,自己的痛苦。但是他一点不高兴,一点也不满足,甚至比杨敬天和小娘更痛苦。看见弟弟小小的尸体被装入棺椁,他的心比当初看到母亲闭眼时揪得更紧。
那天晚上,云真第二次与鬼王对话。
鬼王对他说:「我完成了对你的承诺,你也不要忘记对我的承诺。未来当我苏醒的时候,你要奉上自己的身体……这是完成那个血咒的代价……」
云真不想说话,用沉默表示他可以接受鬼王的一切要求。
接着,像是故意嘲笑云真似的,鬼王说了另一件事。
如果没有四年前的血咒,云真的弟弟命中注定死于五岁,死因是取纸鸢时从树上坠落。
谁也没有想到——就连神也没想到——云真会突然冲过去救他,改写了弟弟的命运。
讽刺的是,亲手救了弟弟后不久,却让弟弟死于四年前的诅咒。
命中注定摔死的弟弟,大难不死,但却在同一天晚上,被四年前的诅咒杀死。
四年前想杀的人,四年后却想救。
这似乎是老天与云真开的一个玩笑,故意惩罚他那丑恶的恨意。
让云真从此背负上杀人的罪孽,在自责和忏悔中痛苦终生。
十多年过去,直到现在,云真也没有从当初的悔恨中解脱。
「不能有恨……」这是云真经历那件事后最深的感受。
「无论多恨,都不能恨;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能恨……只要恨了,最痛苦的人将会是自己;只要恨了,就会付出沉痛的代价……」
云真闭上双眼,肩上朽骨阵阵作痛,他把自己这十多年来的体会教给季安妮。
「娘娘……恨意的确可以杀了你恨的人,但同时,也会杀了你自己的良知和理智……娘娘,云真不希望你恨,不希望你重复我的错误……」
弟弟死后,杨敬天才开始重新重视云真。
但是,一来因为愧疚,二来因为父子裂痕太深,云真开始逃避杨家的一切。
他抛弃自己的名字,他追随宝儿入宫,他不与杨敬天说话,不与小娘见面。其实这并非像外人所传的那样,是对杨敬天的报复,而是想彻底抹杀过去杨家的那个自己。
无法面对过去的自己,无法面对曾经犯下的大错……
只是逃,不停地逃,以为这样就可以逃得过钻心刺骨的悔恨。
「所以你才不能收我为式神?」季安妮渐渐明白云真过去对他所说的话。当初不能理解的难题,现在全都迎刃而解。他真的有难言之隐,真的有他的苦衷。是自己残忍地逼他说出他不愿回忆的过去,是自己撕裂他陈旧的伤口,害他再次鲜血淋漓。
「云真,对不起……」季安妮轻轻抱住他,希望这样可以给他安慰,「早知道我什么都不问了……如果早知道会听到这样的故事,我宁愿你什么都没有说,我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既然你已决定忘记,我就不该逼你想起……」
听着她的喃喃自责,云真不由反过来安慰她:「没关系,不怪娘娘,是我自己想讲出来。总觉得时候到了……是应该告诉你的时候了,毕竟你是鬼王复活的关键……」
以前,云真的这个秘密只有宝儿知道,现在季安妮是第二个。
「鬼王真的会复活么?」季安妮不愿看到艳娘对她描述的生灵涂炭的未来。
云真摇摇头,「也许我们当初不该把元融逼得太紧,逼得他堕入魔道……纵使他很危险,但他的目的却是收服鬼王。留着他,也许会有对付鬼王的办法。」
「但如果鬼王真的借由你的身体复活,难道……必须与你为敌?」
只要想到有与云真为敌的可能性,季安妮宁愿选择一辈子都不要苏醒。
如果雪岚的妖力不苏醒,鬼王的封印就不会解开。鬼王的封印不解开,云真的身体就不会被利用。但如果真能如此顺利……云真那渐渐腐朽的肩骨又意味着什么呢?如果顺其自然什么也不做的话,云真的病情会不会越来越严重?
「云真……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帮你?」
究竟怎样才能让云真的肩膀恢复原状?
「娘娘,你不必难过……这是云真应受的惩罚,是一条人命应付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