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容是季安妮的贴身婢女,季安妮被禁足在文华院里,她就没什么活儿干。加之管她的艳娘不在宫中,所以没人安排花容去做其它的活儿。
花容每天只用去文华院送三次饭,就再不用理其它事了。
从妃们的侍女都是六个人住一间房,白天侍女们多在娘娘们身边服侍,只有晚上才回来休息。所以自从季安妮被禁足之后,花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的时间就渐渐多了起来。
这样也好,耳边非常安静,可以一个人静静地思考很多事情。
季安妮担心花容心里会乱,但其实花容非常冷静,一点也没乱。
她静静地坐在床边,不知不觉大半天就已过去,天色灰蒙蒙地暗了下来。她头脑里面非常冷静,什么都没想,就像是一个空空的壳,里面什么都没装。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就只想一个人静静坐着,坐着,坐一辈子,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烦,就像一个空壳似的坐一辈子。
这算是冷静么?也许这仅仅只是心中乱到极致的另一种表现吧?
傍晚的时候,寂静的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花容还以为是其他同住的宫女回来了呢,急忙把自己从呆滞中唤回来,起身走到床边。
这时只听窗外传来一声轻呼:「花容。」
这声音?花容的心脏沉甸甸地向下一坠,那一瞬间竟不敢回头。
「花容……」对方以为花容没有听见,便又喊了一声。
这声音凄惨嘶哑,像是强抑着想哭的冲动,听起来格外令人心痛。
不知道怎么回事,独坐一天都没有流出半滴眼泪的花容,眼眶里面竟突然湿润了。她迅速眨了眨眼,把眼眶中刚要渗出的泪水全都吸了回去,转身走向窗边,惊讶地问道:「月貌,你怎么来了?」
月貌站在窗外说道:「我心里难受……我想和你说说话,行么?」
她问得小心翼翼,就像是在乞求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帮忙一样。
恍惚之间,花容才发现她与月貌之间似是隔着重重阻隔,变得不再亲近了。
以前她和月貌一起侍奉天宁公主的时候,姐妹俩几乎形影不离,自从花容成为季安妮的贴身侍婢之后,她们姐妹相见的机会就开始急剧减少,不知不觉便产生了隔阂。
「进来说吧。」花容的喉咙哽动了一下,指尖指了指门的方向。
月貌摇了摇头道:「我想找个更加安静的地方,行么?」
这个房间共有六名宫女同住,时间已是傍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人回来。月貌不愿让别人知道她来这里找过花容,所以才想把花容带到另外一个僻静的地方去私谈。
花容什么事情都顺着月貌,点了点头,便走了出去。
两人绕过长廊,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小花园里。这个院子都有些荒废了,野草丛生,杂花四散,放眼望去一片荒芜,好几处地方都结着硕大的蜘蛛网,少说也有三个月无人打扫了。
月貌轻轻说道:「公主早上去看了少将军,回来之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心情很不好……但是又没有听见哭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月貌非常善良,直到这个时候,心中依然担心着天宁公主。
听了月貌的话后,花容心中更加难过,轻轻抚住月貌的肩膀,小声问道:「公主是不是已经决定要嫁给少将军了?」
月貌点了点头,说:「公主无论如何都要嫁给孝荣……康贵妃也劝过,但她听不进去……」
花容轻轻叹息:「公主本就是这种脾气,越不让她做的事情她就越做。」
「那现在怎么办?」月貌下意识揪紧了花容的袖子,仰起染满泪水的脸庞问道。
在花容面前,月貌就像一只雏鸟,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而只能希冀着别人的护卫。
花容摇了摇头:「没有办法……就让公主嫁入康家吧,希望有朝一日公主可以令少将军忘了花容……这样他就可以走出过去的感情了……」
「我知道……我知道……」月貌缓缓抽泣起来,悲伤渐渐令她泣不成声。
花容抚住她不停颤抖的肩膀,安慰道:「别哭了,我不是早就说过,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么?无论是对少将军,还是对公主,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这都是最好的结局。」
其实花容早就想把康孝荣推给公主,不过康孝荣太念旧情,一直不肯正视公主的感情。
这次太后的赐婚是一个绝好的契机,因为这让康孝荣再也找不到拒绝公主的借口了。
月貌突然扑进花容的怀里,嘶哑地哭吼着:「为什么你没有做到?你当初明明答应过我……为什么,为什么……」
嘶哑的吼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闻者伤心的呜咽。月貌心中的悲苦全都随着这轻轻的哭声溢出,静立在她身旁的花容险些被她的悲伤淹没灭顶。
花容紧紧抱住了月貌,哽咽着安慰道:「对不起……对少将军来说,这才是最好的结局。不要难过了……姐姐……」
「我知道,我都知道,只是突然很难过,看到他要成亲了,心里就突然变得非常难过……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已经知道和他再无任何可能……为什么,为什么……」月貌一边说,一边擦去沾满脸庞的泪。她痴痴地笑了两声,似乎是想用这嘶哑的笑声掩饰自己的悲伤。
「不要难过了,姐姐……」花容帮擦去泪水,担心地凝视着她的泪颜。
月貌摇了摇头,「没事……真的没事,我只想找你说说话,见到你之后,我的不安和痛苦全都消失了……我不该怪你,要怪只怪我当初提出的要求太过分了……」
说到这里,月貌突然神经质地抬起头来,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花容的袖口问道:「你怪我么?月貌……你怪我么?」
花容摇了摇头,抿嘴回答给她一抹淡淡的微笑,镇定地说:「没有,从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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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的时候,花容叫月貌姐姐,月貌叫花容月貌。
这是她们的秘密,一个只有她们两人知道的秘密,连康孝荣都不知道。
其实花容和月貌的身份,早已在三年前就调换了。
现在的花容,其实就是三年前的妹妹月貌;而现在的月貌,则是三年前的姐姐花容。
当年与康孝荣定下婚约的人是花容没错,但是从三年之前开始,康孝荣真正的未婚妻就变成了月貌。而月貌则继承了花容的名字,作为花容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们姐妹俩为何突然调换了身份?这件事还要从三年前说起。
当初因为天宁公主求情,安氏勉强同意留下花容月貌两条活口,但却暗中对她们施以私刑。这私刑不是杖刑也不是黥刑,而是毒刑。
在把席家推上刑场的前一天晚上,太后曾秘密地分别见过花容月貌两姐妹。先去面见太后的人是姐姐花容,她在形势的逼迫之下,迫不得已喝下了毒药彩花香。
随后她被送回地牢,接下来就该换妹妹月貌去面见太后了。
明知道只要去见太后就会被灌下毒药的花容,怎么舍得让自己的妹妹再入虎穴呢?
回到地牢后的花容什么也没有对月貌说,而是以月貌的身份,重新去见了一次太后。
当时地牢之中光线很暗,狱卒只看见花容进了囚室之后,便什么都看不清了。当有人从囚室再出来时,狱卒下意识地把这人当作了妹妹,实不知这人却是刚刚被他送回来的姐姐。
就这样,那天晚上,花容去见了太后两次,连喝两碗毒药,而月貌则一直被关在地牢中,根本不知道太后那里发生了什么事。直到花容第二次被送回来之后,花容才对她说了实话。
得知姐姐为了保护自己不惜付出生命,月貌难过得痛哭流涕。
花容安慰她道:『反正我已喝了一碗毒药,本就只剩死路一条了,喝一碗和喝两碗又有什么分别?只是月貌你要好好活着,姐姐舍不得你死。』
见事情已成定局,月貌再怎么后悔也没有用了,她悲痛地问姐姐花容,是否还有什么心愿没有实现,如果有的话,自己竭尽所能也要帮她达成所愿,万死不辞。
花容想了想说,她没有什么心愿,只是怕自己死了之后婚约者康孝荣会伤心。所以她希望月貌可以代替自己,留在康孝荣身边。如果哪天自己死了,希望月貌可以以花容的身份陪伴在康孝荣的身边。即使不是恋人,即使不是妻子,只要活着留在他的身边就够了。
月貌答应了。
于是从那以后,花容便成了月貌,月貌便成了花容,姐妹俩的身份互换了过来。
当初在安氏面前答应上刑场斩父亲首级的人是真正的花容,但实际上真正站上刑场行刑的,却是身份互换后的假花容,也就是月貌。
那场酷刑之后,花容月貌两人都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精神压抑期。
这段压抑期,正好掩示了她们性格的改变。
其实在行刑之前,姐妹两人的性格非常接近。但从那以后,假花容的性格越来越强,而假月貌则渐渐柔弱起来。这一半是因为假月貌体内毒药的关系,那毒药令她的身体日渐羸弱。身体的虚弱使精神也萎靡下去,她必须靠定期从安贵妃那里取得的解药才能勉强维持生命。
安氏自以为控制了花容月貌两人,但实际上,真正中毒的只有一个。
那之后,以花容之名活下来的月貌就暗自发誓,一定要保护姐姐不再受到任何伤害。
她曾对蝶儿说过,这宫中有她不惜任何代价,不择任何手段也要保护的人——这个人就是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姐姐花容,也就是现在的月貌。
为此,她不得不听命于安氏,被安氏所控制,自嘲地称自己是安氏养了三年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