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蝴蝶，也不是蝴蝶。
林缈看着天上的那个东西，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只蝴蝶形状的风筝。
只不过做的栩栩如生，远远看去，竟真像是一只在风中展翅高飞的浅紫色蝴蝶。
林缈着迷的看了一阵，他从前还是一只猫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追着跳着扑蝴蝶玩儿。
因为只有在吃饱喝足，没有外在危险的时候，他才能够放松下来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娱乐活动中。
而自从遭遇稻草人事件后，他一度产生了深厚的心理阴影。
再后来，也是疲于奔波，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偷偷摸摸躲躲藏藏讨生活。早就没有了那样的闲情逸致。
如今见了这加大号的巨型蝴蝶，也不知是怀旧感使然，亦或是捕猎追逐的本能复苏，竟然情不自禁地就看得入了迷。
浅紫色的蝴蝶风筝在高空平稳地飞行了一阵，忽而冷不丁地打了旋儿，接着就开始在半空中不受控制一般地摇摆起来。
林缈看得心底痒痒，眼看那只紫蝶即将翩跹着坠出视线范围之内，他的脚步一抬，竟是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蝴蝶在空中时不时地上下翻飞，少年也跑跑停停地跟着。
对林府道路毫无头绪的他，竟然在风筝的指引下，一路畅通无阻。
终于，林缈蓦地顿住脚，看着前方的一座从未见过的院落，院子里头一一棵挺高的樟木在墙头探出繁茂的枝叶，阳光下却见一片暗香浮动的摇曳树影。
与此同时，林缈瞧着四周已然变得完全陌生的景色，心里暗叫一声糟了。
——自己这是迷路了！
仿佛感应到他的心情一般的，一直在前方引路的蝴蝶风筝终于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一般地，脑袋一歪栽倒在了那棵樟木上。
一阵微风吹过，响起一阵树叶沙沙的低语。
接着，就听到咔哒一声，缠绕着风筝线的那根树枝陡然折断，于是那只浅紫色的蝴蝶陡然坠落在他的眼前。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林缈小跑几步上前，终于在风筝即将直直砸在地上之前，伸手接住了。
那一刻，纸张和纸片扎成的蝴蝶风筝并没有什么分量。
只是在那一刻，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的是许多年前，某个人同样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向自己伸出的那双手。
——太好了。
那个时候，能够被那个人接住，真是太好了。
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人事皆非，好不容易盼来的重逢，是那样的短暂而惨烈。
林缈沉浸在突如其来的低落情绪中，一时没有察觉有人正在向自己靠近。
等到声音在近前响起的时候，自然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你……你谁啊？！这么突然？”林缈后退几步，有些戒备地看向来人，却见是个同自己差不多年岁的纤弱少年。
生得倒是唇红齿白，眉眼纤薄而干净，就是见着病恹恹的，风一吹就要倒下似的。
同样是一副病容，比起眼前少年这副娇养出来的病弱模样，林缈这边一看就是疯的太厉害在地上摸爬滚打自己折腾出来的。
虽然已经到了秋天，但阳光灿烂，有点小风也不是特别的寒凉。
少年却里三层外三层的裹了厚厚一叠衣服，更衬得那一张巴掌的面孔怯生生的，惹人怜爱。
少年并不是一个人出来的，身后还跟着三四个丫鬟和一个年纪稍长的婆子。
林缈没有见过这几个人，却明显从那个婆子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明显的防备，甚至是一丝敌意，不由地有些疑惑。
——他有得罪过对方吗，还是说人家针对的是曾经的那个林大少爷？
见到自己跟着的小小少年和林缈不过几步路的距离。
婆子当即想要上前，伸手将两人隔开。
却不想小小少年忽地咳嗽起来，于是脚步一转焦急地查看起了对方的情况。
“哟，这准是又吹着风了，哎呀，之前受什么来着，一个风筝而已，放着让小的们来就好，您这才刚有点起色，若是再有个好歹。您让这一个院子里的人要这么活哟。”
边说，边招呼在场的其他人又是递茶，又是顺气的。
场面一度变得有些混乱，显得林缈像个没事人似的站在一边有些多余。
他想抬脚走人，可人家的风筝还攥在自己的手里，直接扔在地上似乎不太好。
当然，最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根本就不认识回去的路。
林缈想的是，等混乱过去，最好是待会儿对面能出个人来给自己带路。
再不济自己也担着个大少爷的虚名，带个路这点小事，应该还是能谈一谈的吧。
林缈看着对面闹哄哄一片，禁不住有些心慌，恨不得亲自上前伸手把少年的气给拍顺了。
他对时间没有特别明确的概念，但总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出来挺长时间了。
也不知道阿七那边帮完忙没有。
……怎么办，要是阿七回去没有看到自己会不会着急啊？
“那个——”有些沙哑的低微的少年嗓音传来。
林缈抬眼就瞧见，那少年像是已经缓过劲来一般，重新站直了身子，也不让身边的婆子丫鬟搀扶，就那么慢腾腾地挪到了林缈的跟前，直到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才堪堪停下。
两个人的身高原本相差应该不大，可是因为少年略微瑟缩着身子，所以看向林缈的时候不得已微微地抬起头，眼睛和面颊都因为方才的剧烈咳嗽泛着有些病态的薄红，看起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林缈行走人世间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架势。
心里有点发慌，想着这人不会是想哭吧。
“喏，这个应该是你的东西吧，还给你。”边说，边将手里的风筝递了出去。
可是，见到林缈手上的风筝，少年的神情却很明显的呆了呆。
林缈见状好奇地将视线下移，好家伙，这哪里还是什么蝴蝶风筝，分明就是一堆破纸加破竹片子。
显然是刚才接风筝时，用得力气太大，又被突然的一下，手上更是没个轻重。
“啊这……”
——这不就尴尬了嘛。
林缈心虚地摸了摸脑袋，再次对上少年湿漉漉红彤彤的眼眶，不由地心头一跳，忙不迭地摆手。
“那什么，弄坏了你的风筝实在是不好意思，这样，回头我赔你一个新的好不好。所以你可千万别哭啊。”
林缈一边胡乱在嘴上哄着，一边在心里盘算。
其实光是自己走丢了便也罢了。可万一这少年真的哭了，在被传出去说是自己欺负了人家。等回头把过错连带着算在阿七头上那……
那自己可真不是个东西啊。
不知是不是被林缈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所逗乐，方才还红着眼眶、看起来泫然欲泣的少年竟然轻轻地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林缈有些莫名其妙。
“我在想，哥哥口口声声，左一个你右一个你的，这般的生疏模样，是真的不认识我了么？”
林缈怔住了，完全是因为那个对方口中那个微妙的称呼。
哥哥……
这整个林府里，能够正儿八经唤他一声哥哥的，也就是那个在林小姐亡故之后，被娶进门的新夫人带来的、与真正的林大少爷同一天出生的那个小少爷喽。
见林缈一声不吭，少年的面上的笑容略微收敛，像是有些委屈地瞧着前者，顿了顿，才又接着道：“还是说，是哥哥不喜欢我，所以才故意装作不认识？”
林缈快要裂开了，天地良心，他今天才见对方第一面啊，连对方大名儿叫什么都不知道，哪来的故不故意。
不过，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手里攥着破碎的风筝，脑袋上顶着一众婆子丫鬟的严密的盯视，当下还是在脸上扯出一个算不上多动人的伤感笑容。
“阁下此言差矣，只是前些日子侥幸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却是忘记了许多从前的事情，否则我又怎么会狠下心来故意不认弟弟你呢？”
一番话说得声情并茂、言真意切，就连林缈自己都快信了。
少年却只是静静望着他的脸，似乎在端详着什么。
半晌，才蓦地扬起一个浅笑。
说起来，这少年的五官其实并不算特别的优秀，甚至跟阿七比起来都差了些颜色，可是偏生这一笑，仿佛梨花融融。
一下子迷了林缈的眼。
“原来如此，倒是我这做弟弟的错怪了兄长。”少年一面说，一面上前一步，于是两个人之间所剩无几的距离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
林缈就被凉得回过神的。
因为少年握住了他伸出手腕，触感冰凉凉的，就像是刚从井水里捞起来似的，难怪这种天气能裹成个粽子样。
应该确实是病得不轻了。
林缈刚想开口说，倒也不必如此郑重。身后忽然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紧接着猝不及防的大力袭来，将他推倒在地。
随着嘎啦一声，原本已经看不出几分模样的风筝更是掉在地上，彻底压成了一堆碎片。
林缈吃痛地抬起头，就见一个穿着华丽的美妇人不知何时来到了近前，正搂着一脸诧异的林府小少爷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瞧着，一面在口中唤着心肝儿、宝贝儿什么的。
像是没看出什么名堂，美妇人扭头看向坐在地上的林缈，见后者刚好也正不知所措地瞧过来，立刻尖声喝道：“你想对耀儿做什么？！”
“我……”林缈噎住了。
林缈想说，我能对他做什么？
人家一个好端端站着的，跟自己一个灰头土脸坐在地上的，到底哪个更像被欺负了的那一个，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吗？
分明是大婶儿你突然跑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找茬儿才对吧。
还有……你谁啊？
想说的话太多，一时间无从下嘴。
倒是被美妇人如同老母鸡护崽一般搂在怀中的小小少年，抢先回过神来。
“娘亲误会兄长了，是耀儿不小心让风筝落在了院外，刚好被兄长捡到，方才也是耀儿主动去拿兄长手中的的风筝，兄长他没有坏心思的。”
闻言，美妇人微微挑了一下细眉，大概是注意到那一地的风筝残骸，又有少年这般柔声细语的解释，因此心情稍霁。
于是缓和了语气，向少年道：“一只风筝而已，丢了就丢了，再不济让底下人出来捡一下也就罢了。你身上还病着，不知道心疼自己，还不知道心疼心疼娘的这颗心么？”
闻言，少年蓦地垂了眼眸，然后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般地推了推搂着自己的臂弯，低声道：“娘亲，耀儿知道了，这么些人都看着呢。”
他脸上还残留着先前的晕红，这般温软的模样更是惹人怜爱。
美妇人闻言，亲昵地刮了刮少年的鼻子：“胡说，我亲近自己的儿子怎么了。这里哪个有胆子乱嚼舌根，说我儿的坏话。那定是不想在这林府中继续待下去了。”
不过说归说，在少年的要求下，美妇人还是松开了一直紧搂着的儿子。
没想到，她这边刚一松手，少年便径自走到了坐着看戏的林缈身旁。
少年俯下身，向着伸出了苍白纤细的手掌，脸上带着有些歉意的微笑：“方才母亲一时心急，无意间冒犯了兄长，还请兄长看在母亲爱我心切，可以不做计较。”
……无意么？
林缈瞥了眼少年身后，正目光怨毒地盯着自己的美妇人，不由嗤地笑了一声，果然瞧见女子的上陡然难看了几分。
林缈没有去接林家小少爷递过来的那只手，而是撑着胳膊，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
林小少爷见状，显然是有些失落，咬着花瓣般殷红的嘴唇喃喃问道：“兄长莫非……是嫌弃了我？”
林缈看见对方那副不堪一击的脆弱表情，当即抬手表示无辜。
“你误会啦，我是不想让这手上的脏污沾在你的衣服上。衣服脏了定是要换洗的，我这做兄长的同样心疼弟弟体弱，不想你在换衣服的时候受了凉。万一……”
林缈说到此处，故意顿了顿，抬高些声量道：“万一你不小心病得更重了，母亲捧着她坏掉的心肝儿……宝贝，到时候再急上一急，大概就不是我摔个屁股墩儿能够解决的了。您说我说的对吗，母亲？”
最后一句，他是看着少年身后的美妇人说的。
既然少年是林家小少爷，眼前的女子自然就是府里如今的女主人。
既然是便宜老爹明媒正娶过来的妻子，他跟着叫一声母亲也没什么问题。
当然最主要的一点，他看出对方不喜欢自己，或者说是不喜欢林大少爷这个先夫人留下的小拖油瓶。
刚好，林缈同样看对方不顺眼，所以故意这么叫着，纯当恶心人了。
果然此言一出，女子的脸登时就黑了几分，再精美的妆容都像是掩盖不了其上闪过的一丝狰狞。
看得出，但凡可以做到，这女人恨不得当场活剐了眼前这个顶着林大少爷的名头胡说八道的自己。
——可惜，她确实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