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食肆内,熟客们还在就九玄城政策的“不合理”之处而大发牢骚,根本没有心思理会一旁早就被震惊得无以复加的杨承安内心的感受。
心中震撼的同时,他也不忘从食客们的聊天中寻找蛛丝马迹。结合他们的说辞,杨承安大致能推理出一个与大乾截然不同的体系,以及一个建立在这个体系上的全新的社会风气。
说得很复杂,但总结起来其实也就八个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这是一条杨承安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甚至无法认可的方法。按他的认知来说,大乾给了九州百姓一个安居乐业的环境,又组织军队抗击外地,还安排官吏维持地方秩序,百姓交税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而且他私下里做过比较,九玄城的税收并不比九州少,只是税种少得多。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九玄城的居民看着便与外界的百姓有一种质的不同。
耐心听了一会儿周围人的攀谈,在屡次听到之前从未听过的诸多名词后,杨承安终于忍不住向一旁问道:“老汉,你们一直说的五险一金到底是什么东西?公积金又是什么?失业保险又是啥?这我可是闻所未闻。”
说着他侧过半个身子,指着身边胡吃海塞的杨羽璇介绍道:“在下京州太安人士赵四,此乃舍妹赵青璇。此番前来便是带着舍妹参加那收徒大典的。一来试试运气,看看能否拜入这天下修士梦寐以求的殿堂,二来也是为了长长见识。”
“既然公子是来参加收徒大典,我就提前祝你高中了。”
“借你吉言。不过老汉,你还没告诉我那五险一金是为何物?听你们的讲述莫不是什么新的税种?这九玄城也算上人间天堂,我都想带着家人搬迁至此了。当下还是多了解了解为好。”
老汉摆了摆手笑道:“税不税的我不知道,不过这五险一金是九玄城独有一个政策。太详细的我说不清,大致就是每个月收到的工钱会被城主府收掉一部分,换来的一份保险,之后生病、受伤、死亡的时候就会给你一笔钱。”
杨承安眉头微皱,却还是摆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问道:“哦?这算是苛捐杂税?老汉你不怕是九玄城唬人的噱头吗?”
老汉原本笑呵呵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严肃地反驳道:“公子这话就不对了。这五险一金已经运行好多年了,还从来没见得官家那边骗过人。我嘴笨说不清楚,不过这五险一金的好我们城里人都有目共睹。”
杨承安微微欠身:“是在下孟浪了。不妨告诉老汉你,在下不仅是一名修士,也算得上一个官家人。家里在户部有些关系,所以我对九玄城这五险一金非常感兴趣,称得上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可否请你详细说说?”
或许是方才的话惹恼了这老汉,也或许是他真的不知道内情,此刻面对杨承安的质问,这位老汉竟有些吞吞吐吐的。
杨承安心中也是对这九玄城的政策好奇的紧,没什么耐心的他暗中运功,眼眸中便亮起银光,声音也变得空灵起来。
“不要保留,告诉我所有你知道的关于九玄城政策的事情。”
只见老汉身子一颤,两眼之中便失去了灵光,手中汤勺掉落,碎了一地,他却浑然不知,只是浑浑噩噩地回答道:“是……”
杨承安嘴角方才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正准备拿出纸笔记录时,耳边突然响起了溪岳的提醒:“四公子当心!有高手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充满英气的声音就在他身边响起:“大叔,拼个桌子如何?”
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高挑,英气十足的女子正端着一盘豆腐脑站在那老汉对面。杨承安抬眼时,两人的视线碰了个正着,他突然感到一阵恍惚,只知痴痴地盯着她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回想起方才自己的窘态,杨承安有些后怕。仅仅只是眼神的接触他便可以肯定,眼前这女子修为绝对在他之上。
“哦,好。姑娘你坐。”另一边老汉如梦初醒,看着面前巧笑倩兮的年轻姑娘,不知怎么老脸一红,赶紧将面前的稀粥囫囵吞下,起身腾出个位置,“小姑娘你坐着吃好,我先走了。”
“多谢大叔。”女子浅浅一笑,款款坐下。明明是很寻常的举动,却吸引了食肆里所有男人的注意力。杨承安都不能免俗,忍不住抬头再多看了几眼。就连杨羽璇都停下了大快朵颐的筷子,眼珠子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人家。
奇怪,这人也没什么特殊的?怎么会让我有一种想一直看下去的感觉?而且为什么总能感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敌意?我应该是第一次见到他才对。
杨承安的手警惕地往怀中探去,握住了一柄小巧的木剑。疑惑之际,他耳边又响起了溪岳的声音,“四少爷,屏气凝神。这女子不简单。她的体质不一般,很有可能是天生媚骨。”
“不可能,区区天生媚骨怎么可能迷惑得住我的心神?小小的天生媚骨而已,京州也不是没见过。圣君你应该知道我身上有多少守护心神的宝物才对。再说我又不像我那个三哥,是个好色的纨绔坯子。”
“公子所说有理,但那个女子不是一般的媚骨。以我之见,连小姐都能深陷其魅力之中,想来只有一个可能。公子可知天生媚骨的机制,名列十大道体之一的天香媚体?”
“天香媚体?!‘天下英雄入我毂,颦笑绝色天香骨’的天香媚体?!可全鸿蒙应该只有一人才有这般道体。那个人不可能出现在这儿才对。”
“没错,这鸿蒙只有合欢宗宗主施花雨才有那天香媚体。可公子也不要忘记,这天下何处女子最多?又是何处最擅长幻惑媚术?若是其他人我可能会犹豫一二,但眼前这人的功法气息和那施花雨一般无二。”
溪岳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杨承安要是再猜不出眼前之人的身份那他便是个傻子了。那个曾经憧憬过的名字在脑中一闪而过,他惊道:“那这人不就是盛名在外的合欢圣女古清寒?”
“八九不离十。”
杨承安打量对方的时候,古月清寒也在观察他。对方认出了她的真面目,她同样也猜出了杨承安的身份。古月清寒表面喝着豆腐脑,实则在心中呼唤道:“燕姨,这四皇子的护卫实力如何?”
一个千娇百媚的声音在她内心深处响起:“比妾身强上几分,应该有渡劫实力。应该是狰鬼郎十大护国之一。还有一个合体境守在那小姑娘身边,此外还有几个天师隐藏在别处。”
“好大的手笔。这阵仗都足以平推九州九成以上的宗门势力了,他真的只是来参加收徒大典的?十大护国都出动了,那可是杨詹睿最后的底牌了。不知怎么的,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也放宽心,咱们都发现了,那九天宫的那群老怪物就不可能不知道。而且颜问霜从京城传来过情报,这趟杨承安出行排场很大,很多人都知道。如果是另有图谋,应该不会这么大张旗鼓才对。”
“只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你的意思是……”
“燕姨你别忘了,你那已经死了的乖徒弟燕双飞,之前可是狠狠利用了一把杨承坤。那一次动乱可是连那位最疼爱的那个小公主都牵扯进去了。你觉得以杨詹睿的性子,为什么一直没有对我合欢宗发难呢?”
提及燕双飞,被古月清寒唤作燕姨的女子不禁沉默了下来。自己苦心培养的弟子竟是贪仙教徒,还莫名其妙死在了那场动乱里。直到现在她都有些难以接受。
听着对面久久没有回应,从施花雨那里知道些许内幕的古月清寒安慰道:“燕姨,你别太难过,我知道你一直将燕双飞视如己出。可身在这乱世之中,身不由己才是常态。或许燕姐姐的死对于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也怪我没有过多关心过她。若当初能让她敞开心扉,也未尝不能求宗主替她解脱。只恨我当时一心看中她的天生媚骨,却是忽略了她的感受。只希望以后去了阴曹地府,楼月明那丫头不要怪我没有保护好她。”
“放心。无论是燕双飞还是楼月明,她们在天有灵一定不会怪你的。毕竟你的付出,大家都看在眼里。”
“哎……孽徒啊!孽徒……”
关于这位燕长老的事,合欢宗人尽皆知,竭力培养的亲传弟子死在了六煞之乱中,亲传弟子拼命救下的女子也是邪教教徒。
据古月清寒所知,当时若不是宗主阻拦,恐怕她都要亲自前往天凤楼“大义灭亲”了。但她终究还是晚了一步,燕双飞还是死在了那里,尸骨无存。她也只能事后向天下公布将燕双飞草草逐出师门而已。
明眼人看得出来,贪仙是何人物?那燕双飞大抵也是被其胁迫才为虎作伥。嘴上说着要大义灭亲,但谁都知道燕长老是想要暗中保下燕双飞的。她的那一句“逐出师门”也不过是为了给天下一个交代罢了。
可是,她还是晚了一步。这一步便是师徒天人永隔。
她心中有气有恼,气那楼月明当初执意不听劝,恼那燕双飞一颗铁心捂不热。
但谁都知道,心中更多的还是凄婉悲凉。毕竟前不久她在新旧两座坟前焚香祭奠的落寞情景,古月清寒是亲眼见过的。两个弟子相继离世,留给她的也只有孤家寡人四个字了。往后再多的话她也只能埋在心里,留给故人说。
一门仅两人,两人皆亡故。萧瑟孤鸿影,心绪向何说?
幽幽一声长叹之后,古月清寒便再也无话可说,漫不经心地用汤勺摆弄着已经见底的豆腐花,看着远处愣愣发着呆。
本想着先手收集收集情报再入九天宫的,没想到如今已经有陆仙境的人盯上他了。看来这趟注定不会太过安生,难办啊……
总感觉我帮手带少了?要不找姓施的再要几个人?
对面的杨承安与杨羽璇早已离开,换上了两个青年男子相对而坐。一人持剑,一人持卷,古月清寒微微扫过一眼,大致判断出了两人的来历。
这把剑是……十方惬意?那这看着文质彬彬的剑客应该便是公孙正雅了。掌剑山和九天宫的关系不算差,只是没想到这次居然会派出四代弟子中的魁首之一,这面子也挺大的。
对面那个人虽然看着痞里痞气的,但修的却是浩然正气,好像还隐约能察觉到一丝杀伐之气。想来应该是兵家子弟。既然如此大概率是弈府的人。是来寻东苍仙人的吗?当今兵道凋零,也只有那位尊者才有资格主持大局了。
只是掌剑山和山水书院怎么会掺和到一起?他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古月清寒索性不再去想。她排了一排铜板在桌上,随后悄然离开了食肆。这次前来九天宫,除了暗中保护莫秦萧外,她还有另一个目的——喝酒。
九玄城的灵酒全九州闻名,独一无二的蒸馏方式更是收到无数人的追捧,加之还有滋养灵力,提升修为的功效,称得上酒中极品。这次没有施花雨管着,她想喝多少就喝多少。距离大典开始还有几日,足够她醉上一场了。
远离食肆的街道,杨承安与杨羽璇并排而行,缓步在漆黑平坦的道路上。杨承安时刻都在留心四周,观察九玄城的特殊之处。与之相比,杨羽璇则完全志不在此,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时不时停下脚步打量着两侧从未见过的建筑。
“四哥,刚才的姐姐好漂亮!要不咱骗回去给太子哥哥做媳妇吧!这样我就有一个好看的皇嫂嫂了!”
说着,杨羽璇又摆着手指盘算起来:“陈如是姐姐本来能成为三嫂嫂的,可是人家不愿意,三哥也是,一点也不争气,我都给他创造那么多次机会了。结果陈姐姐没能留得住,那个叫什么燕双飞的也是个坏坯子。哼!”
“不过要是我能找到之前救我的漂亮姐姐,我一定要骗她回去做嫂嫂。四哥,你要老婆不要?”
杨承安脚下一个趔趄,没好气地白了嬉皮笑脸的杨羽璇一眼,“这话你要是给二哥听到了,非把你的屁股揍开花不成。”
“嘻嘻,二哥最疼我了,才不会打我。要我说婚姻这种事本该就是你情我愿的,你看看大姐,当初父皇非要她嫁人。结果好多年都没见过大姐了,哼!”
“小妹慎言。这话要是给父皇听到了,可不是打屁股那么简单了。不关你个十天半个月的他可不会消气。”
“哼!父皇现在不在,我就要说!那个驸马不就是什么长生山山主之子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小六宗而已,咱们不也是吗?如果非要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我宁愿跑去出……”
还没等杨羽璇说完,杨承安已经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几乎是央求着说道:“姑奶奶啊!你可消停点吧。这种事是能乱说的吗?要是你真去出家了,父皇非得把全九州的寺庙道馆给拆了不成。”
“那我就跑去大乘寺或者太一门,实在不行合欢宗也凑活,如果能躲在九天宫里就更好了。反正只要我想躲,总有父皇找不到的地方。”
“小祖宗啊!这话不能乱讲啊!你非要四哥求你不成?”
“略——”
杨羽璇一口咬在了杨承安的虎口处,趁着他松手的空挡挣扎着挣脱了束缚,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杨承安面前做了一个鬼脸,然后一阵小跑便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这丫头……”
见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杨承安露出一丝无奈的笑。但笑意很快收敛,他冷着脸对着四周吩咐道:“公主刚才说的,你们应该知道该怎么做的吧?”
“属下知晓。”
“那最好。”
至于那位溪岳圣君以及无私藏道君,杨承安并没有过多指使。他明白作为父皇母后安排在他身边的保镖,他们也在充当耳目。莫说是他一个小小的皇子,就连他那贵为太子的二哥,也没有资格命令他们。
看着杨羽璇消失的方向,他忍不住喃喃道:“是不是该找个时间,带着小妹去见见大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