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的意识海洋里，一幕幕画面接连在陆远恒脑海里划过。
“一周前就看你出现在这里了。”
“听你口音，不像是洛城人吧？”
迷雾笼罩的街道上，他站在原地，如此问道。
“嘿，怎么，当叫花子还得本地人才行？”
在他身旁，略有些肥胖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破烂旧衣，大刺刺靠着街道围墙坐在水泥地上。
双眼映满了疲惫和扭曲的血丝，胡渣满嘴，蓬头垢面下的语气带着两分说不出的愤懑，以及一分如何也挥之不去的落寞。
“倒也不是。”
他也没有介意对方不善的语气，反而顺手就从手上的塑料袋里拿出两个馒头，递了过去。
“不过钱我没有，馒头倒是有两个。”
“你看行不？”
闻言，见他面色认真，坐在地上的肥胖中年愣了片刻。
“嘿，你这人还真别说，还真是有意思。”
挺着大肚子的中年男人反应过来后也没客气，亮着眼睛抬手就把馒头抓到了手里，也没顾忌自己留下的脏乱手印，当即就张嘴咬了一大口，囫囵吞咽道：“前几天每次路过，你都对我爱理不理。”
“怎么今天就突然发善心了？”
说话间，男人着急忙慌没几秒就吞下了一个，差些被噎住。
“我老婆明天要生了，所以今天想做下好事。”他依旧站在原地，褐色镜框下的双眼不知觉就升起一丝笑意。
“难怪。”
肥胖男人一边含糊不清的回应了一句，一边就拿起第二个馒头塞进了嘴里，不忘说道：“就冲你今天这两个馒头，我老石怎么也会给你祈祷一声菩萨保佑。”
“放心吧，保你明天就能有一个大胖儿子。”
“是么。”
中年得子的他闻言有些高兴，笑着打趣道：“那倒是承你吉言了。”
“嘿，小问题。”
老石笑呵呵咽下嘴里最后一块白面沫子，不忘舔了舔手指，抬眼说道：“要是真成了，后天可以再给我带两个馒头来。”
“好。”他点头答应道。
............
“哟，看你这样子，还真是生了个大胖儿子？”
第三天，当看见他再次拿着一塑料袋的包子出现后，坐在地上的老石忍不住笑着问道。
“对，母子平安，七斤八两。”
“不错，挺好。”老石藏起眼里那混杂羡慕和回忆的复杂思绪，笑呵呵接过递来的包子，当着面咬了一口，满嘴油污道：
“还真别说，你们洛城这小葱猪肉馅儿的包子也挺好吃。”
“是么？那明天再给你带点。”他有些高兴，笑着许诺道。
“行，我等着。”
“嗯。”他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但随即，就见他脚步稍顿，问了一句：“你说你姓石，总该有名字才对吧？”
“名字？”
闻言，老石动作微僵，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低头犹豫片刻后，才见回应道：“石发财，就这个名字。”
“石发财......好，我记住了。”
话毕，两人再次分别。
.........
“初为人父，喜得贵子。至此百日之时，特邀贵人石发财前来相庆。”
“时间地点：五月初十，寒舍静待。”
数月后，当看着对方递来的红色喜帖时，仍坐在街头的石发财忍不住抬头诧异问道：“给我的？”
“当然。”
“为何要请我？”他指了指自己一身破烂的街头乞讨模样，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闻言，他笑了笑，解释道：“因为你是贵人。”
石发财挑了挑眉，捏着请帖与他对视，显然不信这个说辞。
见状，他抬手揉了揉额头，有些无奈道：“好吧，实际上是因为我没几个朋友。”
话音落地，石发财这才露出笑容道：“嘿，早就看出来了。”
“行，明天我一定到。”
........
“听说你找了工作？”
又是多日之后，他看着穿着一身工装提着红色礼盒上门拜访的石发财，忍不住露出欣慰笑意。
“嘿，没办法，总不能一辈子躲墙角吧。”
石发财笑呵呵将礼物递给方翠钰，坐在院里石凳上解释道：“人嘛，总会经历些坎坷。”
“虽然现在我年纪大了，但好歹还有二三十年好活。”
“未来，谁又说得准呢？”
“嗯，这才对嘛。”
他戴着褐色眼镜面带微笑，亲自为对方倒了一杯茶，点头道：“你能想明白，我也很高兴。”
“怎么样，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闻言，刚灌了一口茶水的石发财连忙抬起衣袖擦了擦嘴角，笑道：“嘿，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确实想请你帮个小忙。”
“哦？你说。”
“最近工厂里的瓷砖生意不错，我想自己出来单干。”
“攒了点儿钱，但还是差点。”
“差多少？”
见状，石发财略有些不好意思，搓了搓手道：“三千。”
“三千？”
“嗯。”
沉默片刻，迎着那炯炯目光，他点了点头道：“好，等我。”
话毕，他起身走近屋内。
不多时，就听见男女的争吵声响起，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将那沉甸甸的三千元放到了石发财手上。
........
“哈哈哈，来，兄弟！”
数月后，天丰建筑公司顺利开业。
虽然放在洛城不算起眼，但无疑证明对方迈出了正确一步，真正走出了泥潭。
宴请的酒席结束后，只见一身西装打扮也遮不住大肚子的石发财搂着他脖子笑呵呵道：“没你，就没我石发财的今天。”
“当初你给我了三千，就算作是入股了。”
“来，这是两万分红，拿着。”
感受到他的满嘴酒气和豪爽仗义，他却挑了挑眉，摇头道：“一开始就说好了是借，那就是借。”
“我只要三千。”
见他模样认真，石发财翻了个嘀咕，正欲再劝，却见他头一次语气这般严肃道：“除非你，不把我当朋友。”
见状，石发财暗叹一声，只好点头答应。
..........
“怎么回事，听说你被辞了？”
数月后的夜晚，石发财带着手下人来了屋里，脸上满是不满：“是不是那些狗日的又给你搞事了？”
见好友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去把以前的同事领导给打砸一顿，他无奈道：“与他们无关。”
“是我有些不适应罢了。”
“屁！”
石发财骂骂咧咧坐了下来，差些将手里茶杯给砸坏。
若非他好说好劝，可能对方真要因此得罪不少人。
一番劝谈后，却见石发财眼珠转了转，突然笑道：“诶，那不挺好。”
“反正去其他地方找工作也是工作，那不如来我这里咯？”
话音落地，他却再次摇头。
“不可能。”
“为何？”
“因为我们是朋友。”
............
半月后，工作仍未找到。
存款开始见底，孩子的学费和家里的开支，每一样都仿佛在诉说，他其实离不开钱这个字。
泾渭分明的黑白性格，不过只是他自我安慰的一厢情愿。
顿时，他开始有些忧愁和自我怀疑。
难道，自己真的不适合这个世道？
想到身边不足两三指的真心朋友，想到被辞退的经历，他感到迷茫困惑。
也就在这时，又一道人影走进了他的黑白世界里。
“请问您是？”
“我是陈耀东，石总介绍我来的。”
年轻男子微微一笑，身后站着七八条高大汉子。
看了一眼名片，他忍不住问道：“为何您愿意选我？”
“因为我听石总说过你们的故事。”
五官硬朗面容阳刚的年轻男子指了指院里的青松，笑道：“我相信，如这颗树一样的人，如何也不会差。”
闻言，他有些意外，但仍然有些犹豫：“我，可以吗？”
仿佛看出了他眼里的自我怀疑，年轻男子爽朗笑道：“陆先生有何惧之？”
“有你加入东胜，指不定今朝历史，就由你我共同书写！”
话毕，眼前世界一片天旋地转。
紧接着，就是一阵熟悉喊声跟着响起。
“老陆......老陆........”
“老陆！”
“陆远恒！”
嘭的一声，黑白画面轰然破碎。
看着面前那张挂着泪痕的笑泣面容，感受到久违的熟悉空气以及那陌生的消毒水气味。
蓦然间，躺在病床上的陆远恒下意识扯动僵硬嘴角，露出一抹庆幸笑容。
“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