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寂寂,弦月被遮。
那人回来的路上一直在回想伊祁景回的话。
“是你自己放弃了这个身份,现在后悔了?”
他不曾后悔,只是不忍看她烦忧。
他顺着来时的路,穿过国公府背后的暗巷,两步提跃,跳进徐府后院。
一落地便浑身难以动弹。
院墙背后,女子提着一盏精美、栩栩如生的兔子花灯站在他面前。
这盏兔子灯还是上次的灯会,他给她买的。
徐知颜定定地看着他。
“你是谁?”
弈明褪下斗篷的黑帽,面露一丝苦笑。
说起来,徐知颜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他时常跟在她身后,一脸淡淡,脸上极少出现其他表情。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或许他是东胡的奸细。
可他从未跨入书房,连后院也极少涉及。
知礼又可靠。
弈明犹豫半晌。
终是举起手,伸到耳边,沿着边缘缓缓撕下。
一张俊美妖异的脸显露眼前。
这张脸徐知颜并不陌生。
“你……”
弈明拿着人皮面的手无力垂下。
“我是伊祁景回。”
难怪,这张脸和前几日徐知颜见过的伊祁景回一模一样。
细看之下,才会发现眼神完全不同。
那个伊祁景回眼里满是轻佻与傲然。
眼前这个伊祁景回则是满目安宁,无欲无求。
他在徐国公府这段时间,连工钱都不要,还是徐知颜每逢年节让张伯塞到他房中。
将近两年。
他在徐知颜身边,真的是在安分做护卫。
“那你这两日又是为何?”
二人坐在后园的凉亭中,桌上放着兔子灯。
暖黄的灯光照得他眼神略为暗淡。
“我藏在这里,被国师发现了。”
他自然不会说,是不忍看她为和亲一事整日烦扰,也不忍看到远离家人,嫁到那个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待的地方。
是他自己主动找上国师,表明身份,想查明和亲的事,到底是谁在作怪。
他又续道:“和亲一事,事发怪异,所以我这两日去寻国师,是为了查清这件事。”并不是背着徐家与外敌勾结。
徐知颜抬眸头望向他,看着他眼里闪过几丝慌张。
这张她之前讨厌的脸配上这双熟悉的眼眸,着实有些不习惯。
徐知颜缓过神,才捕捉到他话里的重点:“和亲不对劲?”
“那弈……大皇子。”
“你还是唤我弈明吧。”我永远都是弈明。
“好。”徐知颜也不客气,毕竟她更喜欢弈明这个名字。
弈明点点头:“和亲是我父皇一直都主张的事,但属意的也是天旭公主。知晓这次和亲对象是你时,我便察觉不对劲,前些日子便如今晚这般乔装出去见国师,国师说,这次和亲人选是神女提议的,也是神女说服了我父皇。”
徐知颜不明所以:“神女是什么官职?”
“我国之前并未出过什么神女,定是近两年才冒出来。”
弈明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徐知颜忽然问道:“弈明,你为何背井离乡到这儿来?”
弈明也不避讳,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当初北凉公主嫁到东胡为后,公主十分美艳。
初时,两人也算琴瑟和鸣,还生了一对双胞胎。
可好景不长。
底下的部落总是将美人献到东胡皇宫,与皇后成婚的第一年,皇帝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第二年,皇后性子十分强势,皇帝对于各家送来的美人,开始有些动摇。
第三年,他忍不住收了一个,藏在外头,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
纸终究包不住火。
皇后知道后,亲自举着剑到别院里,将那些美人全一剑刺死。
总共六个,无一幸免。
其中有一个刚收的美人,很是得皇帝的喜爱,还怀了五个月身孕,显怀了。
皇后还是毫不犹豫杀了。
皇帝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二人手持刀剑在后宫打了整整两日,最后以和离收场,皇后带着长子回到北凉,还凭自己的本事,力排众议,继承了北凉皇位。
还给长子冠以北凉皇室的萧姓。
名为萧靖易。
伊祁景回就留在东胡,成了大皇子。
“母后离开后,再无人能约束父皇,大批美人接进宫,皇子公主众多,各宫争斗,乌烟瘴气。”
“他们无不眼红皇位,包括我的那个亲哥哥。”
可皇帝也固执地只愿将太子之位交给伊祁景回。
为了逼他继任太子,继续完成皇帝扩张疆土计划,皇帝当着他的面,将他近身伺候的所有嬷嬷小厮全绞死。
母后回了北凉,父皇整日征战沉迷于后宫,那些嬷嬷小厮就如他的亲人一般。
徐知颜又惊讶了:“既然你母后手段了得,那未来北凉的皇位也定会是萧靖易的,他为何还要同你争东胡呢?”
弈明笑了笑,眼底凄凉:“起初我也是抱着与你一样的疑问,后来才明白,他想要的不止一个北凉。”
“……”
难怪这人尤其好战,手段极其残忍。
这次弈明流落天旭,一半是萧靖易造成的。
“另一半也是我有心逃离。”
徐知颜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毕竟自己也有个残害家人的姐姐。
弈明极少在众人面前出现,这两年萧靖易便利用这点,两边都把控着。
连东胡皇帝都分不清这两年站在他面前的是哪个儿子。
“那你现在贸然出现,岂不是又成了萧靖易的眼中钉?”徐知颜面露担忧。
她知晓弈明是个极为心软的人,这两年他尽职尽责护卫徐家,打过不少架。
都是将别人打伤打退,从未杀过人。
他这样的性子,怎么斗得过萧靖易那个出了名的小恶魔。
弈明温和一笑:“三小姐,我不会站着挨打的,放心。”
徐知颜只觉今晚的弈明笑的次数比这两年都多。
以前他是无欲无求,才没有与萧靖易计较。
现在不一样,他有想保护的人,有想做的事。
不会再一味忍让。
徐知颜感慨不已。
“难怪你识得锁魂消,还知道火灼燕。”当时她也曾想过打破砂锅问到底,转念一想,这人并无恶意,自己又何必加以为难。
弈明依旧笑容未消:“这两年,承蒙三小姐赏识照顾,弈明感激不尽。”
徐知颜一听这话,笑意便敛了一半,眼中浮现不舍:“我不爱听这话。”
“这是要离开的人才会说的话。”
弈明抬头望了望明月,目光又落到眼前人的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