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盖尔躲在旁边窃笑。
丹格尔的话让我有些发懵。他和我在伊琳娜塔湖南边的塔洛斯祭坛见面,分析当时的局势,曾经信心十足地表示,图留斯将军必然会把夺取佛克瑞斯领,打通陆地交通线作为战略上的首选。此后的发展似乎也印证了他的判断,帝国军团果然大兵压境。
这又何错之有?
“可是,图留斯将军确实亲自率兵……”
老狐狸抬起前爪,打断了我的话头,继而转向老爹。
“要不,你来说?”
“小子,你见过图留斯将军吗?”
“说起来,我还真的见过他,就在巨龙摧毁海尔根镇那天。他有这么高,肯定不年轻了,头发几乎全白……”
其实,我那天震惊于自己的倒霉运气,满心只想着逃命,并没怎么仔细观察,眼下只能一边回忆,一边比划。
“你可快闭嘴吧!”
里盖尔拽了我一把,朝着满脸阴沉的老爹努了努嘴。
“呵!没看出来啊,你小子还真是见多识广!那你觉得,如果自己站在城墙上,能不能认出几百米外,一个戴着头盔的人,是不是图留斯将军本人?”
老爹阴阳怪气,我赶紧缩回椅子里摇头。
按他老人家的说法,天际的领主们,对这个图留斯将军了解不多。虽然老爹和塔盖尔都曾经参加过三十年前的世界大战,亲身到过帝都所在的西罗帝尔省,但是他们当年毕竟只是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能接触到的也就是身边这些年龄地位差不多的同袍,老爹更是很快就重伤退役。
两个人都没有和图留斯将军共事过,甚至此前都没听说过这号人物。想来也是,图留斯和他们年纪差不多,帝国军团又特别讲究论资排辈,甚至大多数高级军官都有年龄限制,比如军团长一职,就要求必须年满四十五岁。那个时候的图留斯,大概率和他俩一样,只是个大头兵或者基层小军官。
无论如何,皇帝陛下不会派一个没带过兵的草包来天际,但考虑到与梭默脆弱的和平协议随时可能破裂,他估计也不会派遣自己真正信赖的嫡系。丹格尔在重新掌权之后,多方打探关于此人的消息,却最终只得到一些流言蜚语和志怪传奇。他把这些碎片拼接在一起,勉强凑出图留斯将军的侧写。
大战之后的帝国千疮百孔。皇帝本人的亲卫在帝都攻防战中损失惨重,有些部队的建制甚至被打没了。大敌当前之时,他不得不放任各地自行募兵勤王,而这些队伍在战后便成为了割据一方的军阀。他们名义上是帝国的总督,实则把持了当地的财政和军事,当起了土皇帝。
提图斯·迈德二世并非不想铲除他们,只是他无力为之。事实上,即使在自己的宫廷内,他也被多方掣肘。想要推行的政令被元老院以各种理由搪塞,勉强通过的议案在帝都内部都难以贯彻执行,遑论其他城市。这种形势下,治理成了一句笑话,曾经繁荣安全的帝国腹地,如今却盗匪横行,民不聊生。
尽管处境艰难,皇帝却并没有放弃,他将目光放在了军团中的后起之秀身上。曾几何时,军团都要宣誓忠于皇帝和元老院,现如今却堕落为豪族的玩物。所幸者,终归还有人记得荣誉和信仰,也愿意致力于匡正时弊,中兴帝国,图留斯便是其中之一员。
然而陛下能赐予他的,不过一纸任命书而已,刚满三十岁的图留斯被破格提拔,成为布鲁玛市的财政官。正常情况下,这一职务要求年满三十五岁才可担任。这倒并非因为皇帝对他青眼有加。在这几年中,类似的任命书不知道发出去了多少,大多数人拿到之后都嗤之以鼻,随手扔进壁炉。
但图留斯却孤身赴任。
财政官的职责是管理当地的税收和政府预算,权力是很大的。有能力者,甚至能通过插手后勤,在军团中获得一定的影响力。布鲁玛市的城主当然不会让图留斯真的去做这么重要的事情,所以三年的时间里,这个帝都来的愣头青无所事事,在城里城外四处流窜。
第四纪元186年日暮月末,城主大人拗不过夫人和女儿的再三恳求,不得不宣布举行宴会。
那是一个美妙的夜晚。角落里燃烧的熊脂稍稍驱散了冬季的朔气,巧妙地将大厅的温度维持在恰到好处的水平,即穿着一件修身薄款裘皮大衣的人,既不会感到寒冷,又不会觉得燥热。华灯初上,贵客临门。迎宾的男仆用嘹亮而不尖锐的声音唱出他们的爵位、官职或雅号。城主大人强忍破财之痛,面带春风,与每一位访客寒暄。
“仓促之间,准备不周,区区薄礼,难成敬意,只是给夫人和小姐闲时赏玩,还望城主大人代为笑纳。待新年之时,小人另有一番心意。”
一团包裹在华服中的肥肉蠕动到城主面前,领口处探出的光秃球体反射着耀眼的光芒。那球上裂开一道缝,排挤出谄媚的言语。肥肉身后跟着两截竹竿般纤细的男童,各自捧起一只精美木盒。盒盖掀起,露出躺在红色锦缎中的珍珠项链。那圆润饱满的珠粒,即使在肉球的夺目光辉之下,依然倔强地散发着柔和的微光。
布鲁玛城深入内陆,远离大海,珍珠本就是稀罕物。而匣中这两串项链,不下四十颗珍珠,颗颗皆是上品,粒粒大小相同,真不知道要花费多少金钱才能获得。而收礼之人自然知道,对于面前这团肥肉——西罗帝尔北境克拉苏商行的李锡尼——来说,还真的不过是“难成敬意”的“区区薄礼”而已,都不敢拿来唐突城主,只能送给女眷。
布鲁玛城主的冬季晚宴以其奢华而享誉帝国,能受到邀请者非富即贵。然而宾客们好奇的是,以往总是在跨年夜举办的宴会,何以被提前了一个多月。难道城主近来囊中羞涩,已经等不及要提前收取新年礼物了?
幸而大人体贴,没有让大家好奇太久。随着城主夫人和小姐闪亮登场,谜底揭晓。
纯白色的狐裘欺霜似雪,包裹着十七岁少女满溢的青春活力。神采飞扬的脸庞如雪峰上的红日,像是可以直入人心底的最深处,驱散不可言说的黑暗,消融亘古不化的坚冰。轻盈的鹿皮小靴踢踏着欢快的舞步,瞬间吸引全场的目光。
年近四旬的夫人面带微笑,步履稳重。淡棕色的熊皮大衣映衬她亚麻色的头发,述说她的优雅;鬓边几缕银丝和翻领处点缀的红色狐毛,彰显她的睿智;过膝的长款样式与眼角若有若无的鱼尾纹,告诉所有来宾:这位正是布鲁玛市最高贵的女士。
城主大人有那么一阵恍惚,竟似返老还童。那臃肿的黄脸婆有多久没让自己如此怦然心动了?好在汹涌的赞美声淹没了他突如其来的欲念,久已不曾昂扬的振奋复归于妥帖,这才没有让他在女儿和宾客们面前出丑。
舞会开始了。
青年才俊都期待着能与小姐共舞,中年贵妇则簇拥着夫人交谈。那些被冷落的年轻女孩儿却鼓着腮,红着眼,用力绞着手帕,盯着平日里对自己大献殷勤的小伙子,像条叭儿狗一样摇晃着尾巴,只为冰雪精灵展颜一笑。
城主大人端着美酒,穿梭在人群之中,时而与人共饮,时而与人交谈,享受着或发自真心,或言不由衷的恭维。当那团被人们称作李锡尼的肥肉,小心翼翼地向他询问两件皮草的来历时,他心里才咯噔一下。
对啊!这么好的东西,哪来的呢?
白狐在北边的天际省不算罕见,但要连缀成衣却不容易。那两件大衣显然出自名家之手,且是专为妻女量身定制。寻常人家的女眷拿不出这样的好东西,拿到了也不可能送给别的女人。若是男子的赠礼,则必然经自己的手。
他非常确定,这也绝不是自己出钱买的,更不可能是二位女士自掏腰包。能在乱世之中裂土封疆的城主大人,自认为是一位枭雄。妻女可以花他的钱,但花了多少,他心里有数。
他的财富来源很多,除了今天到场之人的孝敬,还有许多见不得光的宵小。自己为他们提供庇护,对他们的罪恶行径大开方便之门,而他们则要有所分润。至于那些因此倒霉的穷鬼,谁在乎呢?
混乱是一道阶梯,沿着它,自己便能登上富与贵的顶峰。
该不会是……
这几年春秋见长,城主大人御下愈发随心应手,御女却愈发力不从心,家里那块薄田早已旱得龟裂。可今天,她竟容光焕发,如饱饮甘霖……
城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趁着一曲舞罢,他凑到女儿的身边,轻声问起狐裘的来历。
“是一位绅士赠送的。他叫图留斯,听说是帝都派来的官员,我们在普布莉娅的生日宴会上见过面。父亲也是认识他的吧?我刚才还在找他呢。”
女儿眼中闪耀的,是那种令每一位父亲既欣喜又不免心酸的光芒。不知何时,夫人也来到两父女身边,满含柔情地和丈夫一起,调侃自家的女儿长大了。女孩儿红着脸指责父母不正经,翩然钻入舞池,寻找着心上的人儿。
“那个……我好像……忘了邀请这个什么图留斯……”
“哼!大人是忘了,还是压根儿没想邀请他?”
城主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暗自思忖。自己一直将那小子排斥在宫廷之外,却不料他竟暗渡陈仓,看来这家伙倒不是个颟顸的货色。只是,要想给城主做女婿,两件衣服可还差得远呢。要不,过几天,自己约他出来聊聊?
心情大好的土皇帝弯腰抬手,迎向那曾经令自己倾心,如今已韶华不再,却依然难掩风韵的女子。
“亲爱的夫人,我可有这份荣幸,能邀您共舞?”
老夫老妻正要重拾昔日激情之刻,一个不开眼的下人闯了过来。他附耳低语,城主却大惊失色。
“大人,那个帝都来的图留斯,不知从哪里拉起了一支队伍,突袭了黑暗兄弟会的圣所!”
黑暗兄弟会,这个人人闻之色变的刺客组织,在大战之后的混乱中如鱼得水,发展迅速。在西罗帝尔北方边陲,他们成功地争取到城主的默许,竟能堂而皇之地将圣所设立于闹市。如此招摇的作风为他们带来巨大的声望和数不尽的契约,当然,代价是向那位宽厚仁慈的统治者上缴一份丰厚的保护费。
布鲁玛市从不执行宵禁,珍爱生命的人会在夕阳西下时自觉回到家中——尽管那也不是绝对安全的所在。即便是光天化日之下,也经常可以看到兄弟会的杀手,拎着刚刚斩下的人头招摇过市。他们不仅是阴影中的主宰,亦是行走在光明里的死神。
直到真正的光照进这座污秽之城。
作为自己最重要的打手和钱袋子,黑暗兄弟会被铲除对城主的伤害极大,但他却不敢公然和皇帝任命的官员大打出手。师出无名只是一方面,关键是图留斯确实掌握了一支素质不错的武装。而精于暗杀的刺客组织全军覆没,城主遗憾地承认,自己已经奈何不了这个年轻人了。
好在财务官的任期只有五年,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图留斯也没有再给自己的妻女送过礼,城主后来打听到,这阴险的家伙早已成家,妻儿都在帝都,处于皇帝的羽翼保护之下。
此后的一年多时间,图留斯带着被他称为税务部的队伍,在布鲁玛市内到处扫荡。商人的利润被掠夺,豪族的家产被敲诈,连城主大人都不得不耐着性子与他周旋,只为少纳些税。全城的体面人都被他骚扰过,勒索过,抢劫过!除了远在帝都的皇帝之外,也只有那些暂时过上安稳日子的刁民,才会觉得这是个好人。
图留斯完成他在布鲁玛的任期后调往布拉维尔,出任护民官。由于黑帮火并,当地的秩序已经被彻底破坏,亟需一位忠勇之士拨乱反正。
此后十余年间,他辗转西罗帝尔各地,历任财务官、护民官、监察官、市政官、督军等职,练过兵,收过税,剿过匪,平过叛。撄其锋者,莫不披靡。有人敬他、爱他,有人怨他、恨他,有人说他是八圣灵赐给帝国的擎天柱,有人说他不过是提图斯二世的一条狗。
但没有人怀疑他对帝国的忠诚。
皇帝的忠犬在四十八岁那年再上层楼,就任军团长,率领一支精兵前往天际省,平定风暴斗篷叛乱。
他只用了不到半年时间便几乎成功。若不是奥杜因突然出现,帝都在一年前就可以为他举办凯旋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