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妇人们议论着——
说他们家的那夫人想儿子想疯了,
竟狠下心肠,把自己的亲生女儿给扔了,
抱了个别人家的儿子,说是自己生的,
糊弄了那岳家老爷整整五年。
说那对夫妇也是贪得无厌,当年收了人家夫人整整三百两银子,
现在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想着再来敲诈赚一笔钱;
说那亲生的小姑娘当真是命苦,
好不容易生在了个富贵的人家,却被这样狠心的娘给直接扔在了沟渠里,
全身上下就只给她留了个长命锁,当作母女一场的念想,
好让她安心去往阴曹地府,重新转世投胎……
当时的姜瑟,正坐在巷子里的一块青石砖上,
抱着一块好不容易抢来的黑馍馍狼吞虎咽,
听到那一句“只给她留了个长命锁”后,
这心里头还没想明白呢,
眼泪便不受控制地哗啦一下流了下来,瞬间浸湿了她手里乌黑脏污的馍馍……
不过当时的她,尚且知道手里的馍馍难得吃上一回,
因此,硬是和着眼泪,
仔仔细细、一点残渣都不剩地将那黑馍馍都吃完了,
才从那块青石砖上站起来,
踉踉跄跄地,朝着城东的岳老爷家走去……
……
时间过去得太久,
原本姜瑟都已然有些记不太清了……
然则,在这个久违的梦里,
她居然清楚地看见小小的自己,一身脏污、头发发黄地,站在熙攘的人群后面,
透过人群之间的缝隙,
望见了鬓钗散乱、神色癫狂地跪坐在府前的女子;
看见她右侧脸颊上、眼尾半寸处,
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鲜妍红痣;
看见那人有着和她一样、轮廓极像的眼睛……
也看见远处朱红门匾之上,
醒目刺眼地写着她虽未读书识字,却曾仔仔细细、一笔一划地摩挲过千万遍的那一个“岳”字……
然后,她忽然就懂了——
哦,
原来她就是她们口中,那个可怜短命的女孩子呀;
原来她的爹娘并不是因为不得已,才丢了她的呀;
原来就算她再仔细藏着长命锁,小心翼翼地等得再久,
她的爹娘,也不会来接她回家的呀……
哦,
原来,是这样呀……
一瞬间,突然明白了所有之后,
姜瑟反而是哭不出来了,
她只是像一个陌生人一样,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地转过身,
一言不发地,走了好远好远,
直到看到一个大大的湖泊,
方才把一直小心翼翼、藏在心口处的长命锁拿了出来,
接着,抬手摸了摸长命锁底部刻着的,
那个小小的、早已小心摩挲过成千上万遍、与方才在府门口看到的那一样的字后,
便忽然握紧拳头,猛地抬起手,
用力地把手中的长命锁,扔进了眼前深不见底的湖泊中,
而后,
转身就走,再不回头……
……
其实仔细说起来,
这一件事,对于姜瑟的影响并不是很大。
她依旧跟往常一般,
每天想尽办法、拼尽全力地去寻东西吃;
天冷了就缩在角落里,抱着一堆积攒的树叶稻草硬抗;
也依旧会跟别人打架,
依旧会被野狗追着跑,
依旧会被穿着体面的大人,鄙夷啐骂“没爹没娘的小畜生”,
一切,似乎都和以往一般,
并无什么不同……
只是不会再像以前一般,
会小心翼翼、担惊受怕,生怕丢了怀中藏着的长命锁;
不会再在每一个睡不着的夜里,
睁着大大的眼睛,满眼期待、一眨不眨地盯着巷口,
仿佛下一秒,
她的爹娘就会突然出现,来接她回家……
就这样,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
转眼,姜瑟便长到了六岁……
这一年,迎春花才刚刚开了不久,
一向还算是平静的襄城,却忽然出现了妖物,
一时间,整个城中可谓是人心惶惶。
可这些事情,
此番,却并未怎么影响到姜瑟,
因为她早在隆冬还未完全过去之时,便病倒了,
故而,根本无暇顾及什么妖物不妖物……
姜瑟觉着,
许是因为今年的冬天太冷,北来的寒风太过凛冽,
加之她先前窸窸窣窣积攒的那些稻草枯叶,在连续淋了几场雨后,便已全然用不了了,
只剩下一些她捡来的烂棉布条,勉强用以御寒,
故而,如此雪上加霜、饥寒交迫之下,
她便可想而知地病了……
但,像她这样没爹没娘、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的小乞丐来说,
生命力可能堪比踩也踩不死、烧也烧不死的野草。
即便是每天走在路上,脚下都在打着飘儿,
她也依旧还是硬生生地,这样熬过了一个多月,
但,流落街头的日子毕竟不是那么好过,
在这襄城里,
每一日,总有那么一个两个的人,悄无声息地死在这个残酷无望的世道,
瘦骨嶙峋、满眼灰暗地,躺在某个不知名的阴暗角落里,
消失得无声无息、无人所知……
终于,
在苦苦支撑了一个多月之后,
在就为了抢走她手里的半块馒头,
被几个高高大大的小乞丐围在巷子里揍,最终,趴在地上半天都站不起来的时候,
姜瑟觉得,
她可能也要不行了……
明明是极寒冷的时候,
她却觉得浑身上下都热的厉害,烫的几乎可以生火,
眼前是猩红模糊的一片,
一切,似乎都近在眼前,却又似乎远在天边,
而全身上下,似乎哪儿哪儿都痛得厉害,
却又似乎,什么也感觉不到……
而她,
就在这样濒临死地的绝境之中,
在生机逐渐从体内渐渐消亡之时,
她却倏而望见了衣不染尘、白衣墨发的一行人……
……
自出生以来,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好看的衣服,见过那样好看的人,
即便自己的呼吸声,
此时此刻,带着滚烫的热气,带着隐隐的血腥气,
一声声,急促的清晰可闻,
她居然还能浑浑噩噩地想到——
啊,这难道就是婆婆所说的住在月亮上的仙人?
还当真是,极好看呢……
一时间,周遭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嘈杂,
她隐隐听见,不远处响起来的窃窃私语声——
“这就是降服妖物的仙人?”
“听说仙人都不用吃饭,也不会觉得饿,是真的假的?”
“我听说,那妖物足有三丈高,有八丈长呢,竟被这仙人三两下就打死了!这仙人的本事也太大了吧!”
还未等听完全部,
还无需知道这些仙人有多么多么厉害,有多么多么大的本事,
姜瑟已然开始有些涣散的眼睛,却忽然一下猛地亮了起来……
明明已经连头都很难抬起来了,
明明全身上下连半点力气都没有了,
但此时此刻的姜瑟,
不知为何,却竟是硬生生撑着一口气,
凭着自己突然爆发出的惊人意志力,
就此,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
随即,死死盯着那衣不染尘、本事极大的仙人所在,
就此,一步深一步浅,目标明确而执拗地,
朝着正中间的那一雪衣墨发、寒眸如星,长得极为好看的仙人缓缓走去……
而这,
便是之后名满天下、叱咤整个修仙界的明玄尊上,与自家那犟得跟头驴似的的小徒弟的第一次初见,
在这个名为“襄城”的世俗城池里,
他望见从一个阴暗偏僻巷子里,
踉踉跄跄地走出一个面黄肌瘦、满身血污,眼睛却过分清澈晶亮的小女孩,
而如今,她只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所在,
脚下一步深一步浅,执拗而倔强地,朝着他一步步缓缓走来,
直至,终于及至跟前,摇摇晃晃地就此站定……
他看得出,这小姑娘已生了很久的病,
原本面黄肌瘦的脸上,都已然有了不正常的红晕,
亦看得出,这小姑娘伤的极重,
浑身上下都是伤口血污,早就已是强弩之末、时日无多,
可此时此刻,
那小姑娘执拗倔强的脸上,却唯有那么一双眼睛愈发亮的惊人,
让见惯了世间百态、生离死别的他,
都忍不住顿下脚步,垂眼望向了她……
他望见,
眼前的小姑娘用着一双过分清澈透亮的眸子,不闪不避地直直望向他,
干裂苍白的嘴唇抿得极紧,却带着孤注一掷的执拗与倔强,
眼中似是燃着一团火,亮的惊人发烫,
就此,哑着声,
朝着他一字一句,开口问道:
“你,能不能,带我走?”
……
前尘往事,大梦一场……
待到由梦中醒来,
姜瑟还有些恍惚,将近一万年过去了,她竟都快忘了——
想她当初孤注一掷、鼓足了所有的勇气,朝着自家师尊说出那一句“你,能不能,带我走?”之际,
就此,踏入仙门,苦修万载……
细究起来,
实则,不过只是因为“不想再挨饿”以及“不想再被人欺负”这样简单至极的理由而已。
不过,说实话,
由梦中醒来后,她确是有些想自家师尊与掌门师兄了。
平常日日相处着,倒不曾觉着,
然则,待到这一场前尘大梦下来,她方才恍若惊觉——
哦?
话说这一万年来,
自家师尊大人与师兄究竟是有多纵着她,宠着她,事事皆由着她性子来,
似乎,
就算是天塌下来,也有自家师尊与师兄顶着,
方才将她从一个刚入丹阳宗,尚且拘谨害怕、事事小心翼翼的小丫头,
一天天的,
宠成了那样一个张扬肆意、天不怕地不怕的闲云尊上的?
不过,
师尊常说,大道同归,
虽然而今自己身处异世,
但想来有朝一日,自己得以堪破大道,飞升仙界之时,当还是能再次见着自家师尊与师兄的。
……
而待到姜瑟成功突破炼气期二层,再次从房间里出来之时,
已是第二日清晨了,
思及昨日的丰厚收获,
姜瑟只神采飞扬、神清气爽地下了楼,
才刚抬眼,
便在客栈大厅的窗前桌子处,望见了那一袭水墨衣袍,积雪凝玉、皎皎清辉之人。
见此,
姜瑟不由顿时扬起一抹笑来,从善如流地走了过去,施施然于其对面坐下,
随即,
在抬手给自己斟了一盏茶,稍稍润了润喉后,
便望着眼前出尘绝世、月明珠晖的那一人,开口道:
“嘿,陌瑾,我是来同你告别的。”
闻此,
原本正不急不缓、姿态清俊闲然地吃着早饭的那一人,
此番,
就在那“告别”二字落下的一瞬间,
原本夹住金丝小卷的银箸,却倏而动作一顿,
才刚夹起的金丝小卷,重新跌回碗碟之中……
紧接着,
长长鸦青眼睫之下,
一双水墨氤氲、恍如墨玉般的眸子,几不可察地微闪一瞬后,
他只神色不变,
又重新若无其事地夹起那一金丝小卷来,放入碗中,
接着,方才抬起眼来,
望向对面眉眼飞扬、眸光晶亮灵动的少女,
笑意温润一如既往,看不出丝毫异样,轻问道:
“哦?姜姑娘要走?不知去往何处?”
“去云州。”
现下这一客栈似是被陌瑾他们包了下来,整个大厅都空无一人,
故而,姜瑟说话也就没了那么多顾忌,
只抬手招呼小二,端碗绿豆粥上来,
便一边喝着粥,一边继续开口道,
“先前不是听你说,云州乃是四方之内最大的灵草灵药售卖之地吗?”
“我便想着去那边看看,卖点灵草,赚点银两什么的……”
“对了,不知你们打算去往何处?届时我该如何寻你们?”
“寻我们?”
“是啊,寻你们,”
姜瑟一面说着,一面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
却见眼前之人那一双惊世绝艳、恍若幽潭的墨眸之中,此刻不知为何,竟似是隐隐亮了那么些许,
掩在长长剔羽眼睫之下,似是深藏着两分她不太懂的深意,
但此时的姜瑟却未曾深究太多,
她只眨了眨眼,咽下嘴中的绿豆粥后,又继续自然而然地接口道:
“前几日我喝的那一玄级上品药剂,当是价值不菲吧,”
“更何况我这两日白吃白喝,又拿衣服又吃糕点的,欠了你不少人情,”
“故而,待到待我赚得银两,自是得偿还你几分。”
似是觉着眼前的绿豆粥味道不错,
故而,此时此刻的姜瑟,只一味注意着眼前的粥碗,
倒是未曾发觉,
对面那一双原本如蕴星辉、微微发亮的惊世墨眸,此番,却在闻得她这一番话后,又重新黯淡了下去,
重回一派平静无波、荒芜淡然的模样,
良久,他只轻轻一笑,
清雅如竹,温润如玉,一如既往,
就此,温声轻道:
“姜姑娘客气了,在下的这条命都是姜姑娘所救,”
“若是按如此逻辑,这般大恩,陌瑾岂不是更是无以回报?”
“故而,这些身外之物,姜姑娘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至于告别之言,”
他顿了顿,忽而微勾唇角,清浅笑意似是隐隐深了那么几许,
又继续温声轻道,
“只怕不必,”
“恰巧我们也打算前往云州,故而这一路,当是可与姜姑娘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