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待到他下意识地抬起眼,朝着声音传来处望去——
便见头顶苍穹之上,漆黑夜色之中,
此时此刻,竟有火树银花骤然绽放而开,
一丛丛,一树树,
光华流转,璀璨生辉,
天花散落,姹紫嫣红,
刹那间,照亮整个沉沉夜色,遍染万丈纯白雪色,
一时间,点碎流光,落星如雨,
满目皆是一派繁华盛景……
“哎呀!陌瑾,你看!”
“好一场烟火美景啊!”
漫天烟火之下,
有眉目如画、秋水明瞳的少女,
此刻,正大睁着一双晶晶发亮的杏儿眼,
伸出纤细白嫩的手指,满是兴奋地指着漫天繁华烟火,脆声开口道。
而此刻,
天际烟火绚烂,灼灼耀眼,繁华绝美如斯,
地下人声鼎沸,阵阵惊呼,一派喧嚣热闹,
然则,他却是在这样极致繁华的喧嚣盛景之中,倏而微垂了眸,
长睫微颤,敛下其后那暗色沉凝、恍若幽潭的眼,
其内深色,似是愈发沉了两分……
可此时此刻,却无人发觉,
那一双惊世绝艳的眸底深处,那深不见底、不见天日之地,
竟是一片荒芜死寂、黑白无声,没有丝毫的温暖与颜色。
漫天绚烂烟火之下,
他就这般,眉眼低垂,无声无息,悄然轻叹:
“的确,很美……”
“只可惜,烟花易冷,转瞬即逝……”
话音落下,掩在周遭的繁华喧嚣之中,
如清风拂过,根本无从察觉,
可出乎意料的是,
眼前的少女却仿佛生了顺风耳一般,
就于他话音刚落的一瞬间,便倏而敏锐至极地转过眼来,
一双澄澈剔透、水水汪汪的杏儿眼依旧晶晶发亮、幼软无辜,
然则,而今,却带着毋庸置疑的鲜明肯定,
就此,
干脆利落、斩钉截铁地,直接出言否定了他的话:
“没有!才没有!”
说罢,她更是全然转过身来,
不再望天际火树银花、绚烂绽放的漫天烟火,而是一把拽上他的衣袖,
抿着唇,鼓着脸,
也不知是在气愤些什么,
就此,指着高悬于天际的那一轮清寒圆月,
气鼓鼓地,一戳一戳开口道:
“没错!烟火的确是转瞬即逝,刹那之间的美丽!”
“但是,陌瑾!你且抬头看看!”
“日月星辰,宇宙洪荒;灼灼繁华,亘古不变!”
“这世间,美丽而永恒的事物那么多,”
“你又何需总是盯着这些短暂易逝的东西不放,执拗在意于它们的脆弱短暂呢?”
……
望着眼前少女晶晶发亮、璨若星辰的眸子,
望着她直直望来,执拗而笃定的眼神,
一时间,
陌瑾不禁有些怔怔说不出话来……
从小到大,
似乎,从来没人同他说过这样的话语,
他们总是带着或同情、或叹息、或窃喜、或伤悲的眼神语气,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
他是个本该不存于世的存在,
是个注定活不长久的命数,
这一副病恹恹的身子,不过是偷来一天算一天,
所以,不该有所贪慕,不该有所妄念……
而话说得多了,听得多了,
就连他自己,也忍不住这样觉得——
不过是苟且偷生,不过是挣扎泥泞,
若不曾见过永恒,便不会羡艳永恒;
若不曾见过光明,便不会向往光明;
若不曾关心在意,
那么,待到真的离开失去之时,便也不会哀伤难过。
可而今,眼前的少女却是这般执拗而笃定地指着头顶圆月,
眸子亮得如同天上寒星,
同他一字一字道——
“这世间,美丽而永恒的事物那么多,”
“你又何需总是盯着这些短暂易逝的东西不放,执拗在意于它们的脆弱短暂呢?”
是啊,
日月星辰,宇宙洪荒,
灼灼繁华,亘古不变,
时间久了,
竟是连他自己都忘了,
他从小分明也是个不信天命之人,贪慕着永恒,向往着光明,
怎么长大了,反而却只总盯着这些短暂易逝的东西不放了呢?
不知为何,
眼前之人似是凝眼盯了她许久,
久到姜瑟都有些面皮发热,
怀疑自己是否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方才导致其如此异样,
故而,她只默默地收回手,不动声色地揣回袖中,
随即,微抿了抿唇,便想着避开此人望来的视线……
不过,恰于其眼神飘忽着,
犹豫要不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重新转头去看烟花之际,
却忽然闻得身侧之人竟是倏而轻笑了一声,
笑声清浅,几不可闻,
却仿佛骤然挣脱了什么枷锁桎梏一般,
连其后的尾音,都似是较之先前,更加轻松飞扬了几许,
漫天绽放的烟火之中,
那人只倏而低下头来,与之视线齐平,
随即,于骤然拉近的距离之中,
那人只直直望向她眸中,
一双墨色氤氲、积雪凝玉的眸子里,
此刻,却似是被这漫天烟火点亮了一般,忽而有了不一样的光亮与色彩,
而他勾唇轻笑,
倏而抬手,擦掉其露在外间的一小截晶莹剔透、雪白如玉下巴之上,不小心沾到的一点糖粉,
动作一触即离,
清浅温柔的,几乎让人来不及反应,
而后,微颔首,
噙着笑意,温声轻道:
“嗯,姜姑娘说的极是……”
……
直到回到客栈之中,
姜瑟还依旧有些晕晕乎乎、想不明白,不懂陌瑾最后的反应是什么意思,
不过,待到发觉体内丹田灵海之中,已成功由炼气期一层突破至炼气期二层后,
姜瑟不由顿时什么纠结和想法都没有了,
只喜滋滋地同陌瑾告了个别之后,
便急吼吼地,上楼验收成果去了……
而许是因为先前伤势未曾完全痊愈,
加之今日夜里逛灯会耗损了太多体力的缘故,
待到夜里沉沉睡去后,
姜瑟竟难得地,梦见了那些久已忘却的幼时之事……
说来与掌门师兄不同,
姜瑟并非是出身于那些个仙门世家,而是出生于凡俗世间的一个富商家庭。
只是,若是她生而为男儿身,
想必,余生几十年,当是会生活得金尊玉贵、幸福无比,
被人捧在手心里,
如珠如玉、视若珍宝地对待着,
甚至于,
也许就不会有后头的这些个遭遇经历了……
可奈何,投生在一个重男轻女,成婚近十载,都一心想生个儿子以巩固她的正妻地位的母亲腹中,
到头来,却又偏偏生作女儿身,
可想而知,日子也就不是那么的好过了……
其实说实话,
现在想想,姜瑟也很能理解,
成婚近十载,
眼看着自家那没良心的夫君,将貌美小妾一个接一个地往院子里纳,
而自己焦心挠肺,却久不得子,
好不容易肚子里终于有了动静,满含期待地盼了整整十月,生下来却是个皱皱巴巴的女孩儿。
故而,
满心失望、恨不得将这孩子塞回腹中重新生过一次的这位夫人,
一个心情不虞之下,
便狠下心肠,干出了偷偷换子之事——
趁着自家老爷出门行商未归,
使了重金,买通了身边稳婆,
又支使手下侍女偷溜出门,
悄悄从一名农妇手中买了个刚刚生下不久、壮实肉乎的男孩儿,当作她新生之子。
而后,
这位夫人又生怕,自家夫君日后会察觉到自己的这般举措,
故而,为了日后长长久久的荣华富贵着想,
便心一狠,十分斩草除根地,
命人将这一皱皱巴巴、看上去就十分晦气的女孩儿,远远扔在了西城小巷的阴暗沟渠里,
只期盼着这个不该来此世间的孩儿,会像阴暗沟渠里的那些个馊水污秽一般,
于无人所见的角落,悄无声息地消失于这个世间,
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她眼前……
……
可惜,这个女孩儿却是命大,
到头来,竟被凑巧路过的一个老婆婆所救,
用着稀米糊和野菜养着,
倒也平平安安地长到了三岁。
然则,只可惜,老婆婆年纪大了,
在姜瑟堪堪三岁之时,
终是没能熬过那个格外寒冷的冬天,永远地闭上了眼……
临了之时,她将姜瑟唤到床前,
用着满是皱纹、沟壑丛生的手,
哆哆嗦嗦地从破旧的床地板下,摸出一个破旧的小木盒,
而木盒里,
则用细棉布,小心翼翼地包着一个小小的银质长命锁,
接着,她只抬手摸了摸眼前小姑娘稀疏发黄的发揪揪,望着那一双乌黑发亮、清澈剔透的大眼睛,
满是慈爱地交待道:
“丫头,你是好人家的孩子,”
“这个长命锁还是婆婆捡到你时,放在你襁褓里的,”
“想来,定是你爹娘不愿你受苦,才放了这么个值钱的东西在你旁边。”
“乖孩子,想来你爹娘也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才舍得丢了你这么乖巧可爱的孩儿。”
“你且将这长命锁好好收着,”
“若是有一日,遇见你爹娘了,也好有个信物相认……”
只是,
望着眼前小姑娘清澈剔透、乌黑发亮的眸子,
望着她眼泪汪汪、却依旧乖巧懂事地连连点头的模样,
婆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倘若真是不愿她受苦,不得已而丢弃,
又怎会那样随便地,将她扔在那偏僻无人的阴暗沟渠里,与那些污秽之物相伴呢?
但事到如今,
她也只能盼着,
有朝一日,她爹娘会后悔,
会想着要回过头来,寻寻多年前被自己丢弃了的那个孩儿……
可当年姜瑟尚且年幼,
看不懂婆婆慈爱的眼神背后,所藏的哀伤悲悯,
她只是乖巧地相信着婆婆,
相信自己的爹娘,一定是不得已才抛弃她,有朝一日,定会回来找她!
届时,她一定会跟爹娘一起,给婆婆买上她最爱吃的米糕,
听她讲,那些月亮上仙人们的故事……
只可惜,
幼时的心思总是单纯,
她不懂为何婆婆这次睡去,就再也没有醒来;
不懂为何一天又一天过去了,爹娘还不来接她;
也不懂为什么会有凶神恶煞的大叔突然有一天闯进屋子,把婆婆的东西都拿走,
还住进了婆婆的屋子里,把自己给赶了出去……
总之,
最后,三岁的姜瑟流落街头,
过上了和一众小乞儿抢食,从野狗嘴里夺食的日子……
不过,
刚刚开始的时候,姜瑟自然是不太适应。
也经常被比她高、比她大的小孩打,
有时候满脸是血,痛得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有时候也会被野狗追着咬,
最后满手是血地爬到树上,哆哆嗦嗦躲了一晚上才敢下来。
但姜瑟这人,骨子里就是个又犟又倔之人,
认准了的事,打断了骨头都不会变……
她一直坚信着婆婆所说,
总有一日,自己的爹娘会来找她,会给她饭吃,会带她回家。
因此,她死守着那一个小小的长命锁,
就算饿的再狠,就算被打得再惨,
也依旧小心翼翼、满含期待地藏着护着,
只怕自己弄丢了长命锁,
等到有朝一日,爹娘前来找她时会找不到她。
就这样,
姜瑟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地长到了五岁……
彼时的她,
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动不动就被欺负殴打的小屁孩了。
两年来,
她学会了怎么出其不意、以最快的速度抢到食物;
学会了要藏到哪里,
才能安安稳稳地把手里的东西吃完;
学会了怎么手脚并用地爬上大树,
看那傻乎乎的野狗朝着她狂吠,却怎么也咬不到她……
她想着,
自己这么聪明,学会了这么多东西,
就算不用爹娘养,她也能自己乖乖长大,
这样的她,
等爹娘找到她时,定然也不会讨厌她的吧?
定然,也会愿意带她走的吧……
可所有的小心翼翼,
在那一个霞光漫天的黄昏里,却如同泡沫一般,粉碎得干干净净……
她听见有好事的妇人,坐在巷子口,
满脸八卦之色地,议论着东城富商岳家新发生的大事——
说那岳老爷那五岁大的、宠得跟块宝似的,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的宝贝儿子,居然是别人家的种,
今日里,人家那亲生爹娘都上门口来要孩子了,
嘴里直嚷嚷着,要那岳老爷给他们多少多少银子,
结果那岳老爷轰他们走,唤了小厮要抓他们去报官,
他们不管不顾之下,竟直接把当年的事情都捅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