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季凡手中的钢笔一顿,笔尖在纸上僵硬地拐了一个弯儿,洁白的纸上赫然出现一个黑色的洞。
他有个毛病,用过的纸张不能有一点点污渍,包括钢笔印子都不行,不然看着心里不舒服。
可现在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孟季凡将钢笔放到一旁的笔托上,不可置信地看向高原,“不是,我刚才没听清楚,你刚才说那些单位总共订了多少盒鲫鱼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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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听错了吗?
十几万盒鲫鱼罐头,高原是不是说秃噜了嘴了,多说了个十。
几万盒他信,十几万盒他不信。
他从南方带回来的那厚厚的一摞订单,大部分来自饭馆跟商店,全加起来也就五万来盒。
林妹子跟哪个单位达成了合作,能订那么多。
吃的了么?
囤货没问题,但囤太多货不能及时消耗掉,过了保质期就得全扔了,不然吃了之后会真的拉肚子。
对了,林家妹子还说这十几万盒鲫鱼罐头会在一个礼拜之内消耗掉。
那怎么可能呢,这鲫鱼罐头一盒七毛钱,差不多快赶上一个人一天的工资了。
如今大伙儿虽然不像以前一样吃了上顿没下顿,天天为了吃饭穿衣忧虑,但隔三差五地买两盒鲫鱼罐头尝尝鲜还行,谁会天天顿顿吃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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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鲫鱼罐头的味道足够好,也很受欢迎,孟季凡也有信心,但还没自信到那种地步。
高原将孟季凡的激动看在眼里,不过他也能理解,因为他的激动不比孟季凡少。
他清了清嗓子,又重复了一遍,“瑜瑜姐粗略地算了一下,应该有十八万盒,反正只多不少。
她让咱们排一下工期,看看这十八万盒鲫鱼罐头什么时候能加工出来。
他们要货要的急不好让人家多等。
瑜瑜姐的意思是,让尽快把工赶出来,越快越好。
咱们这边确定好了,她就跟那些单位把合同签好。”
说到最后,高原的语气都轻快了许多。
当初孟季凡回小山沟子建厂的时候,他心里还存疑,谁家正常人放着热闹繁华的城市不待,跑去小山沟子建厂啊?
这山沟子又穷又破,村民们的思想也十分守旧,还有好多让人无语的习俗,待人接物说话办事儿也不像城里人讲究,而且村里都是土路,不下雨的时候,小风一吹眼里嘴里都是土渣子,下雨的时候更惨,那哪里还叫路,纯粹的泥坑,最好别出门,一出门鞋子陷进泥里根本拔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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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的条件,是个正常人都不愿意待。
高原从小在南方长大,最近几年沿海城市发展迅速,建设的也比北方好。
所以他刚来的时候心里还咯噔了一下,担心孟季凡被人骗了。
后来他又知道了跟孟季凡合伙办厂的两个人一个是孟季凡的发小,一个是他们只见过一面认识不到一天的人,而且对方还是个女的。
高原当下就急了眼。
他觉得孟季凡这个冤大头一定是被人给忽悠了,不然怎么放着好好的南方不待,铁了心地把手里的产业全卖掉,一门心思地扎进小山沟子里开罐头厂。
他甚至还怀疑过,是不是孟季凡喜欢那个女人,正所谓英雄不过美人关么,若是碰见自己喜欢的女人,就孟季凡那样的,为红颜知己一掷千金算个屁,把命掏出来给她都行。
高原试图劝阻孟季凡,劝他即便是投资办厂,不要一股脑儿的把全部身家都投进去。
投资有风险,需要十分谨慎,而且必须考虑周全了。
贸然投资,到时候万一赔了,倾家荡产一无所有都是好的,最惨的是还要欠一大屁股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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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季凡虽说是有家人,但那些家人就跟吸血的水蛭一样,想让他们帮一把?
呵呵……那可真是做白日梦呢。
他的家人不把孟季凡的血吸干都算是心慈手软。
不过人家也不会心慈手软。
一个个的下起手来又黑又狠。
总之,孟季凡好的时候,那些人不会对他怎样,顶多像水蛭一样吸一吸血,从他这里拿点儿钱要点儿好处,可孟季凡一旦不好了,手里没钱破产了,那些所谓的家人怕是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所谓的家人亲戚也不一定全会盼着你过得好。
你过得好她嫉妒,恨你富有,恨你给她花的少。
你过得不好那就是原罪,就算你掏心掏肺也没用,人家才不会领情,还会嘲笑你是个穷鬼。
他们可以不尊重你,甚至还会在你最惨的时候踩上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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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管自己顺心如意,才不会管被踩的你会不会痛,难不难过。
人类的欣喜悲欢并不相同,事情不落到自己身上,谁也做不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有的人看着你难过,不仅不会有半分同情,还会心里舒坦。
这便是人性。
高原跟了孟季凡那么多年,跟他除了是上下级的关系,两人之间毫不夸张地说比亲兄弟还亲。
他是真希望孟季凡能好好的过日子,不说大富大贵,平平稳稳安安心心的就非常好了。
毕竟孟季凡之前过得太苦。
从小就泡在苦汤子里,没爹疼没妈爱,还有一个奶奶打着养育之恩的名义让他保持着家里的各种脏活儿。
兄弟姐妹也都不做人。
欺负压榨那都是家常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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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季凡努力从那个狼窝里挣扎出来,一路走过来多不容易啊。
刚在南方碰到孟季凡的时候,孟季凡还在倒腾扣子卖,南方有很多生产纽扣的厂家,一些不合格的或者是订单剩下的,一般都会当垃圾一样扔到一处。
那些纽扣长期暴露在露天环境,黏上了大量的土,好多被埋在石头跟土块里。
当初孟季凡从家里跑出来,身上一共带着五年做苦工攒下的两块钱,买了车票之后便不剩什么了。
哪儿有钱吃饭啊。
那真是纯挨饿,实在饿的不行了,就去捡些人家不要的烂叶子吃,饿急了眼,就从树上薅一把树叶子吃。
饿急了眼,连又苦又涩的树叶子都觉得香。
吃都成这样了,更别提穿了。
孟季凡就一身衣服,连个包裹都没有,身上那身衣服缝缝补补全是补丁,补丁上还有好多破洞。
因为穿的年头太长,布料已经变脆了,稍微动作大一点,那布料便同纸张一样变成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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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孟季凡像乞丐都抬举他了。
人家乞丐有时候还能捞着一顿饱饭吃呢。
而且他们身上虽然也不干净,但人家的衣服可没这么多补丁跟破洞,也不会稍微碰一下就碎了。
关键……从那些破旧的洞里能看到孟季凡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疤。
一看就是常年被殴打没有及时处理留下的伤痕。
孟季凡为啥总穿长衣长袖,即便是炎热的夏天,也是长袖衬衫,盖住脚踝的长裤,只是为了掩盖身上那些伤疤。
他不想看到大家异样的眼光。
就这样一个人,为了生存,跑去扔扣子的地方从土里扒拉纽扣,一个一个从土里往外扣。
那些纽扣不止是沾着泥土那样简单,有好多还被泥土裹起来,变成硬硬的块地,想要里面的纽扣,就必须将外层的土块儿敲开。
那时候哪儿有工具啊,全靠一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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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季凡那双手都扒拉出血了,找点儿破布条一裹,便接着从土里扒拉。
不吃不喝扒拉一天一宿,困极了便找个隐蔽的地方靠着土堆眯一会儿。
打这纽扣主意的并不是只有孟季凡,好多人都在惦记着,有的人甚至还会划分区域,提前把地儿占上,但凡碰到他们的地界一点儿,那定要挨一顿狠揍。
打的鼻青脸肿都是好的,打成重伤也没人管,闹到了警局,也只能认定成是互殴。
这个世界的生存规则就是这样,同样一件事,你有钱有势,人家会有好态度,还会处理得当,可你若是没钱没势,人家就会区别对待,态度好不好的放一边,谁会拿你真当回事儿。
所谓的公平公正,那都是建立在双方势均力敌的基础上。
你若是在这些基本条件上弱了,还想跟别人一样受到公平公正,那也算做白日梦。
那些人不仅会划分区域,还会盯上势单力薄的人,倒不会明抢,只会趁着人家休息打盹儿的时候去偷。
孟季凡一个人也不敢多扒拉那纽扣,干一天一宿就找个没人隐蔽的角落坐会儿,休息一下,不敢闭眼更别提睡会儿觉了。
等身上有点劲儿了就赶紧拿着纽扣跑去河边洗干净,再晒干拿到市场去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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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折腾下来,这两趟撑死了能挣两毛钱。
但那时候孟季凡干着挺有劲儿的,挣了两毛钱之后,给自己买两个馒头,还剩下一毛五。
孟季凡便把这钱存起来,吃了馒头喝了水,身上有了更多的力气,便再继续去扣纽扣。
他不敢休息,因为他清楚,他还能活着全凭着一股活下去的韧劲儿,一旦躺下去,身上这股劲儿卸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孟季凡五年攒了两块钱,做梦都想让自己变强变有钱,好不容易跑到南方来,做自己的梦又怎么可能会轻易放弃。
长期以往,孟季凡靠着这股子吃苦耐劳的劲儿,愣是活了下来,还攒了两三块钱。
那些挖纽扣的人见孟季凡能折腾,便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想跟他收保护费。
扣纽扣多不容易啊,手指扒拉的生疼,一趟还换不了多少钱,收现成的保护费就不一样了。
只需要把手一伸,这钱不就来了吗?
至于是不是好来的钱,谁在乎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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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有钱挣,能让日子好过一点,管他是不是好来的呢。
再说,他们也是见孟季凡形单影只又能挣,才敢打他的主意。
因此,开口就是三块钱的保护费。
孟季凡吃软不吃硬,也是个倔的,他用命换来的三块钱,那些人想白白拿去?
那怎么可能呢。
他也简单粗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大不了大家就鱼死网破。
那些人仗着人多势众,还真不怕孟季凡那个愣头青。
将人围起来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暴揍。
高原就是在那时候认识孟季凡的,这人宁愿被打死也不愿意把挣到的钱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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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觉得他又拧又有骨气。
好多人会说,他们要钱就把钱给他们呗,保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把命保住以后挣钱的机会多了去了。
没必要为了现在的三块钱把命都搭上。
关键是即便把命都搭上了,最后被人打死了,这三块钱也保不住啊,人才两失,何必呢?
高原却理解孟季凡。
那些钱是真真正正的血汗钱,都是拿命换来的辛苦钱。
钱来的太不容易,都是自己的心血,凭什么那些人不劳而获,说要走就要走?
再有一个就是,一旦对那些人屈服了,等待孟季凡的将会是更悲惨的生活。
那些人会把他当成挣钱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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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没日没夜的在这里挖纽扣,不给他饭吃不给他水喝。
如果他不服从的话,那么换来的就是另一顿毒打。
直到把他打到再次服从为止。
这个废品纽扣地儿有太多这样的例子了。
都是讨生活的人,有些人自己活的不好,还要千方百计的去为难别人。
在孟季凡被人打死的时候,高原跟同伴出手了。
当然了,同伴们并不想管闲事。
他们平时跟那些人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挖各自的纽扣,挣自己那份钱。
为了一个外人发生了冲突,产生了矛盾,以后再想要安安静静的挖纽扣就难了。
他们来这边儿报团是为了挣钱,又不是为了自断生路。仟仟尛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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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把自己身上的钱拿出来分给同伴,同伴们才勉强答应。
在他们的帮忙下,孟季凡被救了出来,那三块钱也保住了。
不过这个废品纽扣地儿,他们没办法再待了。
只要他们在这儿一天,那些人就不会事罢干休。
高原跟孟季凡只能靠着手里那几块钱去倒腾别的活儿干。
总之,孟季凡这一路走来,堪称是从玻璃渣里走过来的,只为了能功成名就,堂堂正正地回老家祭拜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