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话音一落地,厅中忽而静了下来。
陆怀瑾一身伤痛再也坚持不住,“卟”一声跪倒,虚虚地撑在地上,全身上下冷汗淋漓。
一丝血线,缓缓从他嘴角溢出。
他面色极为惨白,因而这一抹红色便显得尤其刺目。
“允章!”华夫人眼眶通红, 出声已是哽咽,顾不得千金的身子,迈着箭步前去搀扶。
看着儿子虚弱模样,华夫人心如刀绞,待定下心神,又抬眸看了看方才进门的男子。
男子二十三四岁,俊眉朗目,生得白净漂亮,与陆怀瑾阴戾不定之气质不同,他面若桃花,目似星辰,一见便是个烁朗的,只是……
他穿了一身与贵公子不太相符的,花里胡哨的拼色绸装,乍一看去,仿佛一只妖艳的花蝴蝶。
或许男子也不曾想,他大老远回来一趟竟遭了冷场,是以,局促地抓了两下额角。
“爹?”
“娘?”
陆行知:“老二?”
陆行知之前心绪不宁,竟一时失察,不知次子陆珩已至门前,这一见,眸中惊色一拂而过,换上几分沉重来。
他顾不得理陆珩,又朝侍卫喝道:“谁叫你们停手的?”
“大人……”
持杖侍卫为难地看向二公子。
别看这二公子不修边幅,国公与华夫人,却向来肯听他的!
“爹你做什么?”陆珩俊眉一拧,再把小腰一叉直接上前理论:“大哥平时对您够好的,您还要怎样?何况这儿有江大人在,您这不是给人家难看的么?”
杵在一旁的江阳有些为难,小声与他道:“二公子,这便是打给老夫看的。”
“哦?”陆珩眼梢都立了起来,直瞪着他:“好看么?”
“……尚可。”
“江大人我看你是想自找麻烦!”也就陆珩敢在国公面前横眉竖眼,举止言行带着孩子心性。
“爹,咱废话不说,我也懒得问大哥对江大人做了什么,您就给我个准话,能不能看在儿子半年才回一次的面子上,放过大哥这一回?”
陆行知面子搁不住,犹犹豫豫。
倒是江阳先开了口:“此事到此为止吧,下官还得回府陪女儿,告辞。”
江阳说完便抱拳施了一礼,头一抬便转身离去。
华夫人示意半夏、玉竹照看陆怀瑾,她则跟了出去。
经过陆珩时,也不过给了一瞧不出情绪的眼神。
“母……”
陆珩才开口,华夫人已走出大厅。
未见次子是何表情,华夫人紧步赶至院中,向江阳道:“江大人留步。”
“夫人。”江阳作揖,似是故意埋头,不叫夫人瞧见他面上神色,“请夫人指教。”
“指教不敢当,”出了这种事,华夫人也不免羞惭,“今晚之事,望大人莫对外声张,他毕竟官位在身,会伤他体面。”
陆怀瑾身居高位,无人瞧见的暗处便不说了,明着,便是代表朝廷的脸面。
若他耍弄江府小姐,害小姐染病,又叫父亲打了个半死一事传扬出去,难免要遭人非议,伤他威信。
且他是个旗帜鲜明的太子党,他惹上非议,太子声誉上也多少会有牵连。
江阳还以为何事,“夫人放心,老夫绝不是那种长舌之人。”
“多谢。”
此时厅内,陆怀瑾已被下人带走,陆珩大马金刀地坐在陆行知一侧,长臂揽住父亲脖子,亲密无间如一对要好兄弟。
“爹,不是我说,我也是您儿子,您能拿出对我的一绺绺好分给大哥,大哥也不至于活得憋屈!”
“他憋屈什么了?”陆行知眼珠子一瞪:“他干的那混帐事,打死也不冤枉!”
“哎哟爹你好大的父权呀!”
“臭小子,你这张嘴……”
“是不是像抹了蜜?”
“你……”陆行知脸色一沉,作势要打,陆珩双手抱住他拳,赔着笑道:“爹息怒,儿子去给母亲请个安, 这儿凉快,您先在这儿坐着。”
陆珩一通太极八卦掌,早将陆行知磨没了脾气。
然他走出大厅时,已不见母亲身影。
前一刻,如日光般灿烂的笑容还招牌似的挂在脸上,这会儿,便落寞沉下。
半年未见,母亲不想他吗?
她还未来及跟儿子说句话呢。
承纭轩。
陆七与小六守在门外,听着耳室内半夏一声“伤得这么重”,华夫人话里带着低咽,心急如焚。
“不然,去告诉苏大夫一声?”陆七小声道,“苏大夫那儿有不少好药。”
小六认同却有顾虑,“大人应该不想让苏大夫知道。”
“以往大人有点儿风吹草动,都恨不得相告苏大夫,叫苏大夫心疼心疼,如今……”
小六无奈地摇了摇头,“如今,大人只会觉得丢人罢了。”
短短数月,物是人非。
陆怀瑾未必想让苏大夫心疼他,苏大夫即使知情,也不见得心疼。
何况苏大夫有夫之妇,心疼了又如何?
陆七长吁短叹,凝眸见陆珩至院门前,似要进来。
“二公子?”
“母亲在照顾大哥,我待会再去。”陆珩话中微有不满,却也不多说。
打记事起,父亲便对他宠溺,母亲面上则永远不见喜怒,似他这个儿子,有或没有,并无区别。
久而久之他便也习惯了。
然母亲对大哥却十分疼爱,事事体贴入微,与一般家中母亲无异。
陆珩自想过,没准儿他与大哥互补了长辈疼爱, 彼此缺少的那一份,又都在另一人身上有了补偿。
很快,便有丫环将二公子守在院外之事传于华夫人。
华夫人亲手为陆怀瑾伤处抹药,手指每每碰上,那破烂不堪的皮肉便要随之一颤,不时有一声苦吟,自齿缝中溢出。
丫环的传话华夫人似听未听,只吩咐半夏与玉竹:“即刻起,暂由你二人服侍世子,直至他伤势痊愈为止。”
两人齐齐福身,恭顺应着:“是,夫人。”
传话那丫环见夫人未回,便识趣退开。
华夫人屏退屋内众人,待人离去,她隐忍许久的泪这才落了下来,握着陆怀瑾手,哽咽道:“娘心中明白,此事不怪你。”
但与江宝儿这事,若要有个完结,便只得由儿子收场。
国公事关一府颜面,纵然有错,其余人也得为他兜着!
陆怀瑾虚睁眼帘,无力摇头:“儿子知晓。”
华夫人掩着泪,“宝儿是个好姑娘,娘知你并不厌烦她,你总要为国公府开枝散叶,为何执意不娶人家?”
为何?
陆怀瑾脑际一时空白。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执着于守这自由的身子,自然是因为这世间有值得他相守的。
“因苏大夫?”华夫人面色遗憾。
陆怀瑾眉间纠结地闪了闪,张口欲辩。
然话至嘴边,他又无法劝说自己将谎言进行到底,一番天人交战后,那脑子里,终被绵绵情事占据了高地。
他不再掩饰,坚定地回了一字:“是。”
华夫人并不意外,平静劝道:“她已嫁作人妇,你何必钻这牛角尖呢?”
陆怀瑾道:“她手上有秦书玉休书,早已不是人妇。”
说及此,华夫人却朝儿子笑了笑:“我看,倒不见得。”
这一笑,看得陆怀瑾身子发凛,立刻心生戒备:“母亲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