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对徐祯祯和徐家来说,是泾渭分明的分水岭。
十三岁的徐祯祯不知道,可四十三岁的徐祯祯却清楚记得。
就是这一年,她以本村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乡唯一一所初中。
因为成绩优异,老师们都很喜欢她。
徐祯祯不是个念死书的,事实上,她对学习有着天然的热爱。不像小学,数学偶尔还要痛苦一下。
初中几何,简直是她的强项。
英语也是手到擒来。
除了担任学习委员,徐祯祯还兼任语文课代表。
她兴致勃勃地制定作息表,什么时间学习,什么时间运动,什么时间休息娱乐,她的娱乐也简单,无外乎看闲书,听收音机。
可以说井井有条,干劲十足。
就像一株小小的香椿树苗,心无旁骛,一意努力向上生长,长枝长叶,葱葱郁郁。
却没想到风雨骤然来临。
初一上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她月经初潮来了,且来势汹汹。
当时正值班里欢庆元旦,众目睽睽之下,毫无经验和准备的徐祯祯鲜血淋漓,洇透了一条棉裤。
这下子,徐祯祯出名了。
尤其在男生中间。
起初,他们还只是拿这件事私下里讨论,过过嘴瘾。
但伤人的暗流已经在冰层下面不断涌动,汇集。
冰山的崩塌,不过迟早的事。
也是由这一年,她爸徐国庆的事业开始如履薄冰。
大环境使然,在整个国家层面大力推进的改制背景下,企业单位打破铁饭碗势在必行。
彼时徐国庆已经从县社调到了乡供销社,还是主任。
虽然比不上先前的风光,但也有实打实的好处。
离家近是一个。
再有,每年到了乡供销社收购粮食、棉花、辣椒、大枣这些,乡里乡亲的找过来,给个一级的评定,也是他一句话的事。
这算以权谋私吗?
在此间土生土长的徐国庆看来,他一不收钱二不收礼,不过是帮乡亲个忙,落个“能处”的好名声罢了。
徐祯祯知道她爸的脾气。
也知道她爸咋想的:眼看到了不惑的年纪,对于继续往上走,早就没了期待,毕竟他一个没背景没靠山的农村小子出身,又不会逢迎拍马,对于当官那一套十分之抵触,二十九岁能在县社主任的位置上坐一遭已经十分知足了。
余下的,就是等退休。
女人五十,男人五十五,原本顺顺当当的事儿,谁想到又凭空起了波澜呢。
也不是凭空。
如果徐祯祯仔细回想的话,她的确能从当年那每晚七点钟的时政新闻里,她爸时不时带回来的报纸上,嗅出一点不同寻常。
再不济,从她爸日重一日的烦躁,暴涨的火气里,也能寻出些蛛丝马迹。
也是后来过去很多年,在对往事的不断咀嚼中,她才猜想到,在这一年,她爸开始诸事不顺。
然而在当时,徐祯祯毫无所觉……
“满秀嫂子。”
“满秀嫂子在家不?”
院子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窗户底下。
徐祯祯不得不从回忆里抽身睁开了眼睛。
夏日的白天来的早,看着天色大亮了,其实也还不到七点钟。
窗上光秃秃的,帘子也没挂一片,应该是挂钩坏了被她妈收到不知哪个几角旮旯里了,眼下就剩一格一格的窗棱子嵌着毛玻璃。
徐祯祯的眼睛不由移向右上角。
不出意外的,那一格的玻璃还是记忆中的老样子,中间一个小圆孔,四周则像菊花一样炸开好几道裂缝。
一看就是熊孩子拿弹弓打的。
至于肇事者,除了前屋徐国柱的大儿子再没旁人。
想到徐国柱一家,徐祯祯眼底不由一暗。
“咦?家里没人?”
窗子上凑过来一个脑袋,要不是有铁栏杆拦着,那眼睛恨不能粘到玻璃上。
竟然是屋后侯宝印的媳妇林桂枝!
如果现在手头有把菜刀,徐祯祯恨不得一刀飞出去剁了她。
上一世,她爸徐国庆还当着供销社主任的时候,林桂枝跟她男人侯宝印几乎天天长在自家,侯宝印找她爸喝酒聊天,田桂枝找她妈纳鞋底说小话,就是他们的闺女侯丽丽也天天跟在自己屁股后头姐姐长姐姐短的,两家人不知有多亲密。
后来她爸下岗了,家里糟心事一件连着一件,谁能想到呢,头一个跳出来落井下石的,就是他们两口子!
不过,没关系,上辈子欠下的债就让他们这辈子慢慢还吧。
她不急。
徐祯祯慢吞吞从床上坐起身,借着揉眼睛的功夫,把眼里的恨意轻轻掩去。
“祯祯,你妈没在家呀?”
林桂枝扒在窗子上叫得亲热,看样子是不打算离开了,“这大清早的干嘛去了?”
“下地了吧。”徐祯祯说。
“哦,下地了呀。”
林桂枝一边说着,一边眼珠子骨碌乱转,见徐祯祯一张小脸上连个笑模样都没有,也不知道叫人,心里就有点不痛快。
她自以为遮掩的好,却不知道徐祯祯一直冷眼瞧着呢,当下把她那点不痛快瞧了个分明,心里不由冷笑。
“婶子有事?”
“啊,没事,这不是夜里下了雨,家里柴火都湿了,过来借两把引火的。行了,你睡你的,我自己拿去。”
林桂枝自来熟地转身进了徐家的柴棚子,自顾自从里头抽了两大把麦秸秆,又从旁边找出个背筐来。
“背筐我先用用,回头让丽丽再送过来。”说着也不等屋里徐祯祯应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把徐祯祯都给气笑了。
这个林桂枝,她倒是差点忘了,最是贪便宜没够,今天借这个,明天借那个,偏偏她妈林满秀还挺吃这套。
“谁没有个不趁手的时候?房前屋后地住着,短不了今天你借我的,明天我借你的,俗话说远亲还不如近邻呢,这借着借着,关系可不就近乎起来了嘛。”
话是没错,可也得看跟谁,就她林桂枝只进不出两面三刀的东西,也配?!
徐祯祯撇了撇嘴,到底还是把火气压了下去。
屋门嘎吱一声,挤开了。
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家伙轻车熟路走了进来,经过案板的时候,略作停留,最后还是乖乖进了西屋。
下一刻,两只爪子往床沿上一搭,歪头瞅着徐祯祯,尾巴摇得跟扫帚似的,一副欢天喜地的小模样。
徐祯祯忍不住摸了把狗头。
她妹妹徐瑛瑛还在一边儿张嘴打着呼,方才林桂枝跟徐祯祯说话,那么大声,也没见把她吵醒。
这家伙,还真挺能睡呀。
也对,徐瑛瑛比她小三岁,现在也才不过将将十岁的孩子,正是贪睡的时候。
徐祯祯笑了笑,轻手轻脚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