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没有时间!要和她说几次?”公主府邸里,莉莉安娜罕见地发了脾气,女人的声音直接从书房传到了楼梯处,让上上下下的侍女都不由得短暂停止了脚步。
坊间对于小公主的传闻多如牛毛,但公主府邸的仆人对于公主的印象都还很好。主要是因为莉莉安娜不太讲究,情绪也挺稳定,从不会因为一顿饭菜里什么不合胃口就大发脾气、掀了桌子要求重新做。
其实,莉莉安娜还是个挺挑嘴的小姑娘,赛尔斯公爵府和瑞诺卡侯爵府的厨娘都知道,她不爱吃的东西,从前一般不吃第二口。
但这个毛病如今已经基本消失了,人累了饿了的时候什么都想吃,现在她坐在书房,手边也要有一个专门放零食的小篮子,让她随时能补充点儿体力。
饶是如此,她的下巴还是眼看着变尖。再加上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别那么像柔弱少女、有点儿威严,她又往鞋子里猛猛地垫“内增高”,更显得人纤瘦得很,仿佛不要魔法都能直接被风吹起来了。
所以,这样的主人突然大声吼起来,让大家都很不安,感觉发生了很不得了的事情,才让公主震怒至此。
“对不起玛利亚……我不是在冲你生气……”而在书房里,莉莉安娜的语调已经缓和下来,她用食指揉揉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我知道你也为难。”
“殿下不需要向我道歉,”玛利亚在宫中多年,见过各种大阵仗,不会因为莉莉安娜突然的激动就不知所措,她镇定地回答道,“我之后就直接回绝宫中派来的人,不再让殿下烦心了。”
“罢了,罢了,去一回,换个彻底清净,我倒要看看她到底要和我说什么。”莉莉安娜冷静了一下,觉得自己也确实需要换换脑子,这两天都在集中精力准备去米里德的事情,千头万绪的,让她也有些烦躁。
不断派人来让莉莉安娜进宫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太后。这个如今皇宫中年事最高的老人好像突然病好了似的,开始不断使用长辈的身份要求莉莉安娜进宫陪她做这个、做那个,莉莉安娜如今哪里有时间去扮演孝子孝孙,回绝了一次又一次。
莉莉安娜答应下这次的午餐,也不是给皇太后面子,纯粹是为了让玛利亚别夹在新主和旧主间不好做人。
快到午餐时间,她才简单收拾了一下乘马车离开府邸,并准备在两个小时后就去皇家骑士团的驻地一趟。
“艾丽薇特,”皇太后找她去,当然不是单纯为了吃饭,仿佛是知道她在赶时间,莉莉安娜刚刚坐下,皇太后就开口了,“你最近很忙碌啊,比你的皇兄皇姐都忙碌。”
莉莉安娜抬头看了一眼,今天用餐只有她与皇太后两人,皇太后坐上位——这是正常的,这些家族对于长辈的礼节是很周全的,皇太后和皇帝皇后一样,都使用相同的尊称,而皇帝来陪皇太后吃饭,应该也会让母亲坐上位。
“是的,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莉莉安娜大方承认了这一点,“好在皇姐回来了,可以常常陪伴在两位陛下身边。”
她不太想说这些客套话,莉莉安娜在心里叹气,思索着能不能想个办法,让皇太后开门见山,别这样兜圈子。
她对皇太后谈不上什么好恶,因为压根算不上熟人。如果时间充裕、岁月静好,让她角色扮演一下老人膝下的孝子贤孙她也不会拒绝,但现在火都烧到眉毛了,她确实没有那么多耐心。
好在,皇太后的想法和她也差不多,老人很快就直截了当地说道:“艾丽薇特,我也不耽误你太多时间,现在的事情随你怎样,你父皇不管,我自然也不会管,但一切结束之后,你必须把该属于你皇兄的东西,都还给他。”
皇太后说这些话的时候,莉莉安娜一直在用叉子戳面前的几片绿叶菜,她想吃点儿新鲜蔬菜,但又不喜欢上面的调味汁散发的气味。
“艾丽薇特,”见她没有反应,皇太后加重了语气,“我在和你说话呢,你听到了吗?王国四方应该效忠的是他们的皇帝,你的皇兄才是皇位的继承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你不把属于皇室的东西还给哥哥,难道以后拱手送给丈夫吗?你身上没有流淌一滴兰斯洛特的血,不能做出帮着他们算计皇室的事情来!”
莉莉安娜抬起头来,她专注地凝视着不远处的老人,问道:“您是在为普林斯抱不平吗?”
“我是你的皇祖母,”皇太后加重语气,“我想,我有足够的资格过问这些事。”
“但您身上也并没有流淌哪怕一滴普林斯家族的血,却全心全意地为它的利益着想,显然,你已经把自己完全视作了丈夫家族的一份子。”莉莉安娜尝试着回忆了一番,她发现自己记不起皇太后母族的姓氏,就像她也对皇后原本的姓氏毫无印象一样,“好吧,这么说起来,你担心这些也不无道理。”
沉默,莉莉安娜也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在欺负一个前不久还在病榻上的老人,便自己往后退了一步,说道:“这顿饭应该先让皇兄陪您吃,然后他就会告诉您,我并没有威胁他,只是从前他没有选择,现在他有得选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莉莉安娜放下叉子,她没怎么吃,待会儿去皇家骑士团,让骑士们用火元素魔法给她随便烤点儿什么吧,骑士团的野餐是很有一番风味的。
“那么,至少,你应该要答应我们,”皇太后语气软化下来,“以后你选定你的继承人的时候——无论他的父亲是谁,都会继续用普林斯的姓氏,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对不对?”
哦,原来如此,她小看了皇太后,一切都是有策略和套路的,怪不得她刚刚不管说什么,皇太后都没有什么反应。
这是先威胁你要打破天窗,然后和你商量要不要开门——先提一个荒谬至极的要求,然后再说真正要谈的事,这还显得她放过了你一马,你该和她说谢谢似的。
莉莉安娜现在有些明白夏尔洛的感觉了。
在王国四周已经发生了如此多的异样、末世的流言已经成为了孩子们在街头巷尾跑跳时传诵的歌谣,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候,这些人的大把精力居然还在纠结一个未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生、甚至都可能不会出生的孩子的姓氏。
人们被自己背后的家族利益捆绑,越大的家族,手臂上捆绑的丝线越多、活动的范围愈发受限。但诡异的是,上至家主,下至家仆,所有人的身上都多多少少地缠着这些线,仿佛人人都身不由己,让人不禁想问,属于“家族”的意志,究竟产生于何处?这些丝线,又究竟是谁在操控?
而当这些线越来越多、几乎要把人包裹成厚重的茧时,渴望破茧而出乘风而起、无拘无束按自己的心意飞翔于天地之间的自由,是多么自然的一件事。
“哦,这个我已经想好了,你们不用担心。”莉莉安娜语气平淡,“我的孩子既不会使用普林斯做姓氏,也不会使用兰斯洛特做姓氏。”
“那你要用什么!”大概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老人的语气因为惊讶而变得尖锐,“难道……你要用斯诺怀特……?传闻是真的?你与他们的少侯爵还有私情?”
啥乱七八糟的!这又是哪里来的传闻!有那么多人成天没事干,就编排她和哪个男人有八卦是吗?莉莉安娜瞪了瞪眼睛。
“谁的姓氏我都不会用。”她简明扼要地说道,“所以你们不必担心你们的……千秋家业,会被兰斯洛特直接拿去据为己有,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说这么一回事吗?”
“听起来你很有信心,”皇太后说道,“你已经和兰斯洛特公爵商量过了?他同意这个做法?”
莉莉安娜皱皱眉头,她还没有和克里斯托夫商量这件事,因为这些都是“度过危机”后才需要考虑的东西,眼前的事情都堆积成山,以后的事情等以后再说。
她只是心里有这个模糊的想法。
她不想继续使用普林斯这个姓氏,因为给她这个姓氏的生父没有教养过她;她也不想使用兰斯洛特的姓氏,因为这可能会给南方造成一种他们可以直接取代普林斯、成为下一个皇室的错觉。
所以她以后,打算给自己换个姓氏,这样普林斯和兰斯洛特都别来嚷嚷,用谁的姓氏其他的都不高兴,那就谁的都不用,主打一个公平公正。
她如果真的有登基成为女皇的那一天,那说明这片土地真的在她的带领下击败了魔神的预言,作为王国的第一个女皇,又有这样一番功绩,她有充分的资格为新的王朝命名。
她有考虑过“萨沃伊”这个姓氏,但它终究和前朝“萨利布莱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恐怕又会牵扯出奇奇怪怪的争端和麻烦。
新想一个姓氏又太费脑子,现在莉莉安娜觉得最可行的,是和瑞拉一样用“格林”做姓氏。
两个信使用同一个姓氏听起来很合理吧,希望她们的后代,或者其他人,以后能继承她和瑞拉的想法,伴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变迁,逐步把皇帝、封地、领主、王朝、贵族之类的称呼,通通丢进垃圾桶,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自然,莉莉安娜没想到,她的女儿就以很高的效率直接把“封地”这个概念丢进了垃圾桶。
虽然饱受“无情和冷血”的争议,但凯瑟琳女皇完成了这片土地的第一次统一和真正意义上的中央集权。在她的统治下,格林帝国中央-省-市-县的行政管理结构初具雏形,为帝国在她之后将近两百年的统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不过,就像莉莉安娜的逸闻满天飞一样,人们对于凯瑟琳女皇后宫的兴趣,远高于她的政绩。
与她母亲的各种花边新闻基本都只能在野史中去寻找不同,哪怕是正史记载中,凯瑟琳女皇都至少有六个被明确记载下来的情人。
而女皇与她唯一承认、并在王国见证下举办了盛大结婚典礼的丈夫更是分分合合、狗血不断,互相指责的书信都能钉起来直接出书,甚至有些字句还成了典故。
从他们的最后一个孩子出生日期倒推,女皇居然是在帝国的第一次统一战争——也就是这两个人彻底撕破脸、在瑞诺卡兵戎相见的期间怀孕的。
这一度让很多人认为这个孩子是女皇和与她随行的哪个骑士所生,毕竟在当时,“万古冰川”都不足以形容女皇和丈夫之间的关系,但那孩子出世后又拥有一双典型的斯诺怀特家族的血红色瞳孔,这个孩子暂缓了女皇迈向北方的脚步,也一度缓和了夫妻的关系。
但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去太久,在父亲兰斯洛特亲王离世、顶着重重压力将赛尔斯彻底行省化之后,女皇再次把目光投向了北方,并最终在她三十二岁时,通过第二次北征让斯诺怀特家族低下了他们那倔强的头颅,彻底征服了寒风呼啸的高原,完成了统一瑞诺卡的宏愿,把从前被她母亲如数归还给斯诺怀特家族的全部矿脉和领土,重新牢牢握在了自己手上。
她也因此与自己的丈夫彻底反目成仇,在把丈夫流放去南方驻守帝国的南疆、将他与他的家乡完全隔离前,他们回到曾经举行盛大婚礼的地方,立下了“此生注定相欠,余生再不相见”的血誓,从此分道扬镳。
凯瑟琳的无情手腕让当时很多人难以接受,很多历史学家也认为,最终正史没有记载教皇瑞拉·格林的结局,只简单记录其在某天离开了教廷从此归隐,与瑞拉·格林实际出身斯诺怀特家族不无关系。
当时的大部分人都判断,凯瑟琳对自己的丈夫是没有任何感情的,从少女时代就接近他、并且在成年后立刻与他完婚,每一步都充斥着政治家强烈的目的性和野心,丈夫死后,她身边也从来没有断过新鲜花朵一样的情人。
但正史记载,女皇的丈夫死于夏巡中一次异常猛烈的魔兽侵袭的消息传到首都时,女皇的第一反应是“这不过又是他绞尽脑汁想要惹我伤心愧疚的玩笑,他又不是没有做过这样讨厌的事情”,所以在当时一笑了之。
直到几个月后赛尔斯行省送来了丈夫的遗物,其中包含了女皇当年大婚时,她系在丈夫手臂上的那根长巾。
女皇面无表情地示意身旁的侍女把这些东西收走,然后继续和其他人进行着其他事务的交谈。直到黄昏时分,女皇遣散众人,来到了父母曾经和她一起居住过的宫殿,把自己蜷缩在父亲从前常坐的那把椅子上,抱着母亲亲手织给她的一条旧围巾失声痛哭。
这一段极度复杂、交织着权力博弈和爱恨的纠葛自然给了后世无数的创作灵感,人们不厌其烦地为凯瑟琳女皇设置一个与和她的丈夫长得极为相似的年轻男人再次相遇、并坠入爱河的桥段,哪怕在正史的记载中,女皇之后根本不允许宫中出现白发和红瞳特征的侍从。
凯瑟琳曾经尖锐地评价过一些描写她母亲的作品:“女人啊,哪怕已经站在权力的顶端,倒映在某些人的眼中、出现在某些人的笔下,一旦出场就必须附着上情爱的符号,仿佛离开它,这个女人就成了残疾似的。”
她本想把它们全部烧了,但又觉得没有意义,轻笑一声,歪歪脑袋然后说道:“以后他们写起我,大概也是这样的套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