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己和克劳尔是怎么带着邦德先生的尸体下山、又怎么和首都城门的护卫骑士交涉、最后如何回到救济院的,瑞拉都没有什么很确切的印象。
她只记得他们坐了马车,后面还跟着一个十分宽敞的大马车,克劳尔就地取材,为邦德先生做了一个石棺,然后小心地把自己的外袍给老人穿戴好——他的外衣对老人来说太宽大了,青年仔细地把那些过长的袖口为老人挽好,还为他的手中放了一束带着露水的鲜花。
不,邦德先生原本应该并没有那么瘦小,死亡原来还会令人缩水吗?
瑞拉亦步亦趋地跟在克劳尔身边,她感觉自己的脑子现在就像一套无法紧密咬合的齿轮,有一部分还在旋转,但一部分基本停着,偶尔被四周发生的事情带着慢悠悠转一会儿,留给脑子里一种沉滞的淤痛。
“我想,你的魔法也是有极限的。”这句话,是一段时间之前,莉莉安娜在感觉自己的瞬移魔法无法再减少冷却时间时,对瑞拉提出的一种看法。
“我感觉,至少目前来看,瞬移魔法的极限就是十秒用一次,现在不管用什么办法,这个时间都不能再缩短了。”那时候,莉莉安娜擦了擦自己满是汗水的脸,一边下结论一边抬起头对瑞拉说,“我在想,瑞拉,你的魔法也是有极限的,这个极限可能不只是‘留一口气’那么简单。”
“但是我把那么血呼啦的你都救回来了。”瑞拉当时并没有太在意这句话,她甚至觉得莉莉安娜就这么轻易断定自己魔法的极限不太好,因为她觉得,人是不该为自己设限的。
“那说明我的情况虽然看着吓人,但还没有到那条红线,或者我和你之前的状况本来就不该用常理来讨论,毕竟涉及到神和信使,之类的。”莉莉安娜的语气却十分认真。
她那时候说道:“瑞拉,根据我们目前能收集到的故事和传说,从前的圣神信使,下场都不算好,基本都是因为贵族的贪婪被慢慢折磨死的,我当时就在想,如果一个人能无限制地治愈自己,那理论上来说,除非是受到那种直接被轰成飞灰、让他们立刻死亡的伤害,她是没有那么容易死的。”
“所以我觉得,你的魔法一定也是存在一个极限的,”莉莉安娜比划着两根线,“这根线是生和死的界限,而你的极限,应该在这个界限之下,只是具体在哪里,我们还没有找到。”
现在,这个界限好像被她触碰到了,她是如何激动地看着邦德先生的那些狰狞的伤口在她的手心中愈合,又是如何在指尖下遗失那微弱的搏动,这些感受在一片混沌的模糊中显得特别清晰,清晰得有些突兀、让她的大脑一直处在“嗡嗡嗡”的低鸣中。
“瑞拉……”
因为一路上都沉默无言,克劳尔担心地呼唤了她的名字,然后他发现那双红色的眼睛立刻就转向他了,语调很正常地反问他:“有什么事?”
然后沉默地变成了克劳尔,他发现自己也找不到什么话说,在这种时候,说什么话好像都显得多余,就像他听闻那个待他很好的姐姐因为生产突兀地死去一样的时候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没有什么长进。
其实死亡本就是一个简单的命题,这件事瑞拉其实之前就想过,所以她说她不在乎死之后旁人怎么看她。
但是现在她有了更深刻的感受,那就是附加在死亡之上所有或肃穆、或庄严、或激奋……各式各样、五花八门、风格各异的意义,都是生者赋予的、用来给还活着的人看的。
而对于死去的人来说,那就是一条线,他们跨了过去,仅此而已,但这个人世间所有的一切,从此不再和他们有任何关联。
瑞拉突然感觉到了气紧,就像那条线具象化了、正在慢慢缠紧她的脖子,她本能地伸出手去,想把自己从这种状态里解救出来,然后她摸到了一根细细的链子。
克劳尔看到瑞拉的脸突然涨红起来,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掐住了脖子似的,青年慌张地认为这也是瑞拉使用了过多治愈魔法的后果,因为在试图治疗邦德先生之后,她的脸一直都是毫无血色的惨白。
然后他发现她的手死死地拽着脖子上的那根链子,克劳尔以为是那根链子不舒服了,想伸出手去帮她解下来,但是瑞拉摇摇头,他听到她用十分小的声音说道:“这是邦德先生送给我的。”
她深呼吸了好几下,然后抬起胳膊迅速擦了擦自己脸,窗外的阳光已经热烈了起来,经过了半晚上在山洞里只能靠火把的摸索,她觉得马车外的景象有些不真实。
不能这么呆坐着,瑞拉想,还要想想之后的事,后面的事情太多了,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
邦德先生的后事,也许交给苏珊大婶打理比较好,也许邦德先生还和大婶交代过,想要葬在什么地方之类的。
她还没见过这里正常的平民是怎么办丧事的,偶尔在集市坐着的时候,听到旁边的人说贫民窟里谁又烂了,他们好像都是直接把那些尸骨丢进河里去。
克劳尔听到瑞拉发出了两声尖锐的、类似小鸟受伤一样的鸣叫,她又拿袖子擦擦脸。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事的?”紧接着,克劳尔就听瑞拉问道。
“……从一开始。”克劳尔回答道,“我那时候听到了你对邦德先生说的话。”
她那时候说了什么吗?瑞拉迷茫地抬起头,她突然意识到,她和邦德先生在树林中遭遇泥石流、然后被眼前的青年搭救,其实也就是一年之前的事情。
但是就在一年之后,他们两个坐在马车里,邦德先生躺在后面的马车里。
“然后,我后来去确认了一下,我给了救济院的孩子们一些金币,请他们给我讲一些关于你的有趣的事情。”克劳尔说道,“有个小姑娘和我讲了一个神奇的梦,但我想,那不是梦。”
“对不起。”瑞拉呆呆地听克劳尔这样说。
“你和其他人说过吗?”瑞拉看着克劳尔的眼睛提问。
“没有。”克劳尔赶紧摇头,“一个都没有,瑞拉,我真希望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那你没有什么好抱歉的,我自己做事不仔细,让你发现了。你这样的魔法师,不好奇这些才奇怪吧。”瑞拉喃喃道,“也没有什么区别,你就算今天之前不知道,今天之后也会知道的,谢谢你没有和其他人说。”
好啦,这件事算是讨论完了,瑞拉在心里的记事本上打了一个勾,开始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这时候她听到克劳尔问道:“瑞拉,要不要睡一会儿?”
“找那些人的事情就交给我,但回去之后,肯定还有很多人要问你发生了什么,”克劳尔说道,“趁着现在,睡一会儿吧?”
他看瑞拉的眼睫毛颤动了一下,过了几秒钟,她点点头,然后以一个十分熟练的姿势把自己缩在了马车的一个角落里,闭上了眼睛。
瑞拉听到克劳尔叹了口气,她的手被他轻轻地拉了一下,也许是两个人已经在那个山洞手拉手走了很长时间,他没有像从前那样总是礼貌地碰一碰她就立刻闪开。
“靠着我睡吧,会舒服一点儿。”她听他这样说道。
瑞拉一开始没有动,就在克劳尔认为这是她无声地拒绝时,她慢慢坐了回来,把头靠在了他肩膀上。
她又想用脏兮兮的袖子擦脸,这次青年握住了她的那只手,然后用自己的手指帮她快速擦去了从眼角滑落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