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采莲长大了。”
沈宁一面喝汤一面说。
堂兄妹踩着光踏了进来,带着一身的凉气。
沈如玉笑盈盈地看向采莲,打趣儿道:“是长大了,都可以嫁人了。”
沈从武说:“那是得花些心思给采莲找个好夫婿了。”
采莲涨红了一张脸,熟得跟猴子屁股似得,眼珠子滴溜地转,目光都不知该看向何处,直接羞赧地低下了头望着鞋尖,引得沈从武几个笑出了声。
“好了,别逗采莲了。”
沈宁笑望着采莲,眸子里多有宠溺。
“阿姐,我想求你个事。”
“说来听听。”
“帮我回绝下九皇子。”
沈如玉的笑模样尽收,神情有些复杂,眼下一片青灰色,可见昨夜未曾好眠。
“如玉,昨晚,你和三叔吵架了?”沈从武原是不想问的,而今听到九皇子,再想到沈宁再次镇得住场,便问出了声,“九皇子昨夜在府邸外站了一晚,今早,上京城都在传这件事,不过传的人也不多,三皇子那事才引人注目。”
“嗯,我昨晚遣人去与他说了,但他就是不肯离去。”
沈如玉懊恼,巴巴地看着沈宁。
“你想好了?”沈宁放下了汤碗,“那便永无回头路了。”
“想好了。”沈如玉扯着唇勉强地笑,“既非良缘,何必强求?这样一来,兰贵妃也有由头断了这一桩婚事,说我傲慢无礼,她乐得欢愉,沈家不必攀附皇家,日后我也不用看兰贵妃的冷眼,何乐而不为呢?”
“如玉,感情之事确实不强求。”沈从武苦口婆心的像是个老大爷,“但九皇子对你之心,日月可鉴,他一个皇子,能够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错了,若你心如磐石,若你们情投意合,定能有个好归宿的。”
沈如玉若能顺势嫁给九皇子,相对来说多了一份保障。
他这个做堂兄的,看得也放心。
“从武阿兄,若真要婚嫁,我不是嫁他一人,是嫁给皇家,做皇家的人。”
沈如玉扭头反问:“试问从武阿兄,圣上忌讳功高震主,若看我不痛快,九皇子可能为了我去忤逆他的父亲也就是当今圣上?”
从武沉默。
沈如玉再问:“兰贵妃是他的生身母亲,虽不如楚皇后母仪天下,但她若以死相逼,要九皇子纳妾,要我深陷水火,他可能护我周全,冷眼看着母亲去死?”
从武再沉默。
沈如玉三问堂兄:“阿兄,我问你,当我吃不起饭,当我身陷囹圄,当我九死一生,这情投意合所谓好归宿,可能救我半分?不能。”
她不等沈从武作答就自己给出了答案。
沈从武长叹了几口气。
最郁闷的事,他读了多少年的书,竟找不出反驳沈如玉的话语,甚至还隐隐有所赞同。
他看了看沈如玉,又看了看沈宁,笑道:“行,行,你们都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能人,阿兄听你们的。”
沈如玉咧着嘴笑了,把苦涩藏在心底的最深处。
大道理是一回事,心绪又是另一回事。
遏制悸动和欲望,如同扼杀人的天性,哪能是说几句话的事。
……
沈府外,前往皇宫的马车备好,三皇子由元和帝亲自斩首之事,为最要紧的事,文武百官和家眷以及城中的部分百姓都会出现,亲自目睹天子斩首亲儿之事。
九皇子燕长临在沈府门外冷得瑟瑟发抖,沈家送来的大氅和炉子都被他拒绝了,这一夜,他不死心。
白雪覆在他的发梢和眼睫,过了许久便融化。
他一动不动。
沈如玉不出来,他也不肯进去。
两条腿又软有麻的,侵了寒气难受他许久。
他不知道的是,深夜里,沈如玉爬上院墙,偷偷地看过他,抹过眼泪。
“沈将军。”
燕长临看见沈宁,期待地看向沈宁的身后,“如玉呢?”
他还想再试试,不愿多年以后垂垂老矣追悔莫及,临终之时还有所遗憾,只恨年轻的自己未能多一些为爱挺身而出的勇气,故而他放下了皇子该有的尊贵,违背了母妃的意愿父皇的器重,甚至还有可能因此得罪楚皇后,万般种种皆被他抛诸脑后,只想做一件旁人看起来荒唐他却无悔的事。
沈宁看着九皇子欲言又止。
“沈将军,我知现下时局动荡,谈情说爱不合时宜,但我不想松开,这满城算计都与我无关,我只想得一心人。”
“九皇子,若有朝一日,在皇家和如玉之间,非要做个抉择,你当如何?”沈宁直截了当地问。
沈如玉看得通透,哪怕万分不舍,也要做个了断。
情爱之事,嘴上说说即可,但余生过日子,不是有情饮水饱的。
燕长临愣住了。
他从未想过,非要做个抉择。
他只是想留住,不该走的人。
从前倒不觉得难受,习惯了沈如玉在身边,为了他都能和路过的女子争风吃醋,时而也娇蛮任性,但也很听他的话。
自打宫武宴结束,九皇子便郁郁寡欢,想到即将到来的失去,更是难受的肝肠寸断了。
燕长临如同定格般静默。
他并未回答沈宁的话。
沈宁却已知晓他的答案。
“九皇子,我们先行一步,昨夜寒霜重,九皇子回去记得喝点姜汤暖暖身子,换一身干净的衣裳,若不介意的话,沈府的马车可送九皇子回去。”
燕长临默认了。
沈宁作了作揖,便和沈家众人一道上了马车。
九皇子的答案在意料之中,这情爱再大,哪能大过家人。
若二者和谐融洽的话,便是温馨之家。
反之,则是鸡飞蛋打,没个安生日子。
故而与人成亲不仅要看一个人,还要看这个人的家里。
“阿姐。”
马车里,沈如玉红了一双眼睛。
“想哭,就哭吧。”
沈宁说道:“哭不算是丢脸的事,在家人面前,更不算丢脸。”
沈如玉再也忍不住了,伏在沈宁的身上,无声地大哭,甚至不敢嚎啕让街坊四邻瞧了沈家的笑话,更不想九皇子因此留下来。
沈宁无言,只轻轻地抚过沈如玉的后脊。
“阿姐,对不起。”沈如玉抽抽搭搭地说:“我从前总给你使绊子,从未设身处地为你想过。”
顾景南三年征战归来京都,阿姐等了三年等到顾景南与他人两心痛。
休夫之事,全城沸腾。
那时的阿姐,一腔真心付诸东流,该有多苦啊……
而她,从未想过阿姐会有多疼,好似阿姐天生就是钢筋铁骨不是肉长的心。
沈宁笑道:“你也,在外人面前保护过阿姐,不是吗?”
沈如玉晃了晃神。
那是沈宁嫁给沈家的第一年,沈宁因为在解忧楼赚钱,打算离开解忧楼时,戴着帷帽的她听到一桌人在讨论自己下嫁之事,用词之歹毒之下流简直是不堪入耳,好在采莲未曾跟着,否则定要少不了跳脚,而她也不想惹事生非,便打算没听到过。
日子过好了,比什么都强。
然而,就在她要迈开腿脚走出解忧楼的时候,却看见一道身影出现。
沈如玉站在桌前,巧笑倩兮,美目生辉,看得一桌子的男人都挪不开眼神,恍惚间还以为天女下凡,来给他们赐福了,便挤破脑袋献殷勤。
“这位小姐,在下张忝武,可否与小姐……”
张忝武的话尚未说完,沈如玉就拿起了桌上的瓷碗,砸在了张忝武的脑门上。
她也不说为何生气,她就是发了疯一样,把所有的碗碟都朝这些男人身上砸去,砸得人头破血流。
然而双拳难敌四腿,对方人数过多,没一会儿就能把她擒住。
而就在这时,一个戴着帷帽雌雄难辨的人,出手救了她。
那人像沈宁阿姐一样的厉害,那么些个壮汉,几下就撂倒了,把人打得屁滚尿流,逃也似的离开。
“阁下尊姓大名……?”
“无名无姓孑然身,路见不平理应出手相助,不必挂怀。”
“……”
“阿姐,那日在解忧楼的人,可是你?”
沈如玉惊了一下,眼底翻涌出了诸多的喜色。
沈宁不言,拿着绣有海棠的帕子擦了擦沈如玉眼梢的泪。
“哭完了吗?”她答非所问。
“哭完了。”沈如玉睁大眼睛点点头。
“那就整装待发,重新上路,如玉阿妹这般年轻青春,带点朝气出来。”沈宁为她理了理有些乱的发。
沈如玉吸了吸鼻子,咽了咽口水,虽说沈宁未曾言明,但她心里已然知晓那日解忧楼,帷帽下的面庞是何等模样了。
郑蔷薇看着堂姊妹,笑了笑。
大世家难免有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但只要在大是大非面前,能站在一处,便才是大世家立世的根本。
……
皇宫,沂园,断头台。
不少熟悉的面孔在此汇聚。
还有尚未离去的列国使臣。
这世上,哪有斩掉自己亲儿头颅的父亲。
他们的圣上做到了。
陈禄章推着父亲的轮椅出现,身边还跟着陈琼,感慨颇深:
“当年,北渊王杀了母亲,而今圣上斩了儿子,这皇家……”
父亲灰浊的眼眸不怒自威地看向了他,只一眼就叫陈禄章噤若寒蝉,他这儿子当真是随了舅舅是个没脑子的,虽说压低了声只有父子俩听得见,但妄议皇家之事,那可是死罪。
另一侧,北渊王燕云澈带着十六十七出现,远远地观望,穿着一袭刺目的红袍,映得皮肤白皙有几分妖邪之气,日光透过浓密的睫翼,细碎地映入了瞳孔,宛若积年的琥珀般珍贵。
他知道。
他的阿宁,算无遗策。
逼得元和皇帝为了挽回皇家颜面和民声,亲自斩了自己儿子来示众。
正如他幼年被逼得斩首母亲那样。
……
母亲,若有先天之灵,看到了吗?
阿宁,在为儿子出气呢。
……
那年, 年幼的他和走投无路的母亲,都盼望天赐报应。
而今,有那么一个女子,亲手把报应带给了元和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