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上记载,公元九百七十四年冬,魏国皇帝宋景川不战而屈人之兵。
金陵城破,南唐后主李重光殉国,南唐灭亡。
至此,分裂两百年的中原,再次完成大一统。
漫天飞雪整整下了两个月,整个南唐一片银装素裹。
岁寒,百姓易子而食,析骸而炊。
宋景川灭南唐后,改国号为宋,称宋太祖。
他的生母丽妃娘娘被封为昭贤皇太后,南唐皇帝李重光被追封为仁广王,葬于洛阳北邙山。
“北邙山”?这不就是魏国皇室陵寝所在的地方吗?
宋景川把南唐皇帝葬到自己的祖坟里算怎么回事。
我在暗无天日的地宫里醒来,每日无所事事,身边只有一个以黑纱遮面的婢女。
她是个哑巴,喉咙里只能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好在她会写字,虽不能言语,却写得一手好字。
写字当然是赶不上说话那么快,每每她刚落笔,我就把她要问的事情都说出来。
她一脸沮丧,倒也不恼。她说她姓吴,让我唤她吴娘子。
我记得我的夫君李狗子有一个姬妾也姓吴,她歌唱得好,听她说话就觉得骨头酥酥的,没准她俩还是本家或者同乡。
我每日躺在寒冰床上,一旦从床上下来,她就会痛心疾首的望着我,微微蹙眉,两滴清泪在眼眶里打转。
唉,最见不得美人落泪。
只要她一开始垂泪,我就马上乖乖躺到寒冰床上去。
后来我才知道,之所以在冰冷的地宫里,之所以要在寒冰床上躺着,是为了保存尸身。
身体里的冰魄碎掉了,这样做是为了保持肉身不腐。
虽然着实无趣,远远比躺在冰棺里好多了。
至少活动空间大,还有个人可以陪我。
地宫里没有黑夜白天,我只能根据她出门的次数来勉勉强计数。
有时候实在无聊得很,她会从外面偷偷带一些书回来给我看。
我喜欢看才子佳人的话本,可她带的都是历史、兵法和权谋。
“我不喜欢看这些,我喜欢看.....看那种刺激的....你懂吧。”
“比如,《秦始皇大战孟姜女》、《杨玉环酒后承恩露》.....实在不行,你带本《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她听完后,轻轻的跺脚,柳腰款摆,捂着脸转身,就这么被我.....被我气走了。
矮子中拔高个,与兵法和权谋相比,还是历史好看一点。
至少能看到帝王将相的故事。
可惜史官的笔法总是太过正直,我想看的黄暴狗血一概没有。
书中的帝王,要么就是盛世明君,要么就是昏庸无道。
难道就不能有一个普普通通、平庸的帝王吗?
对后妃,就更单薄了,短短的几个字,就概括完了一生。
比如我,史书中说,瑞王妃姜氏,失足跌入海中,无子嗣,封慧文皇后。
这几个字完全不足以概括我那荒唐可笑的一生。
再比如我,史书中继续说,南唐后主续娶周氏为后,城破之日殉国,无子嗣。
我并没有殉国,是身体里的冰魄裂开了。本身就是一具尸身,怎么说得上殉国这么伟大。
我问她,我们究竟在哪里?我不喜欢这个鬼地方。我丈夫死了,我好歹要去烧个纸。
我的丈夫是世界上最宽厚温和的男子,世人都说他不战而降,亡国之君。
只有我知道他有多么好,他不想尸堆如山、血流成河。
他对所有人都极尽温和,永远都是笑眯眯的。
“后来,我的丈夫死了,史书上乱写一通。说他穷奢极欲、懦弱无能、大兴土木,每日钻研淫词艳曲。”
她睁着大眼睛眨巴眨巴的望着我,眼里满是悲伤。
她画了一座很高的楼宇,雕梁画栋,琉璃金瓦,气派得很。
然后用毛笔在地底下圈了一个大圈,告诉我,我们在这里。
那座楼宇我认识,是宋富贵给我修建的接仙台。
真漂亮,原来地底下是这个样子。
“为什么我们不到楼上去?”我随意的指了一层,“比如这里,是做什么的?”
“七星灯。”她在纸上写下这三个字。
我确实有听说过七星灯续命的传说,还是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是一种奇门遁甲之术。
传说按照北斗七星的的方位,在人将死之时,点燃七星灯,便可以向上天借命。
只要主灯不灭,人便可以不死不灭。
三国时,蜀国丞相诸葛亮,在五丈原,命悬一线之际,即点燃七星灯为自己续命。
后来,魏延入帐,踢翻主灯,使灯熄灭。
不久后,丞相薨逝于五丈原,蜀军大败,被曹魏所灭。
点七星灯需以活人为祭,付出极大的代价,以自己的精血,为他人逆天改命。
可是宋富贵已经在城破那日就死了,还有谁会为我点七星灯续命。
“陛下。”
她在宣纸上写上这两个字后,按动地宫的开关,石门徐徐打开。
她是连接我与人世间唯一的桥梁,不知道宋景川为何会选她来做我的婢女。
城破那天的雪很大,我站在城墙上,听到身体里冰魄碎成渣的声音。
我看到城外的宋景川从马上跌落下来,他双手抱头,声嘶力竭的喊叫着,几乎是爬向李狗子的尸身。
他一掌推开王老三,将地上的李狗子抱起来,泣不成声。
我无暇去顾及别人,只知道我的李狗子死了,我的宋富贵也死了。
他们在同一时刻,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我。
我再也看不到李狗子那张生动好看的脸,也看不到宋富贵不管什么时候,都温和宽容的跟在我身后。
城墙那么高,我还是有些害怕。
我闭上眼,从城墙上跳下。
北风从耳边吹过,吹散了我的发髻;雪花落在脸上,一片一片的。
我听到李狗子的妃嫔们在城墙上唤我,她们娇滴滴的;我也听到王老三惊慌失措的在喊我。
在失去意识之前,我看到了宋景川从地上腾空而起,他飞身过来,稳稳的接住我。
“我们之间的帐还没有算清楚,我不准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