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殿前侍卫急急来报,早些天就传来消息,傅寒丘攻破漠北伽玛的格墒城,偶然救得十年前赴沙漠的世子,两人携手直攻伽玛皇都。
战神之名自他执枪入关至今从未断过,无人能与傅寒丘争抢这个名号。
反看与他旗鼓相当的裴聿怀,自娶了嫡二公主伊始,便鲜少在四疆奔走,守江北居阜陵恩爱恒常,不入朝也听不到朝中文臣碎嘴,倒是苦了裴家一些庶辈,成了传话筒,但裴聿怀乃掌家人,他们岂敢将这些入不得耳的话传给他听。
且不说他脾气好否,当朝嫡二公主温霁韫脾气实非温和,暴烈如撕咬残缺者的兀鹫,相当可怖。
裴聿怀难得上朝,目不斜视,在他身旁套近乎的也好,摇唇鼓舌的也罢,都难让他开口回句话。
“阜陵王,陛下有请,随奴婢去罢。”自官道处急急走来一个宫婢,看见他高大的身形,以及那张漠然的脸,上前一步出声唤住他,声音抬高了几分,不敢走近。
他刚下朝出了昭通殿,正欲出玄武门呢,怎又唤他去。
裴聿怀面上隐露不耐:“若是边关事务,本王稍后就去,若是赴宴或见谁,本王便不去了。”
人情世故,他尚且应付不来也不想应付。
宫婢笑着解释,神情甚是欣喜:“不,是傅将军回来了,还有十年前赴伽玛的世子殿下,陛下要王爷去迎呢。”
“临川世子?”裴聿怀眸中忽亮,撇下宫婢大步流星的朝西北去。
当年他亲自披甲送人入沙漠,现如今又是他亲自去将人迎回。
还活着,他高兴的是临川王有了接替,有了延续。
“陛下,扶西失守,是傅将军与章副将失职,一城百姓的性命怎可用伽玛一个小王爵的头抵换,此非将功折罪之法,更是抵不得的啊,陛下三思,切莫是因世子归来而改朝纲……”
裴聿怀刚踏入殿门就听见内殿传出细微的说话声,他本想等人走后再进,不想与里头的人同在一处,可偏被他听清了这么一句。
他脸色生变,跨步入了内殿。
温宏哲见他进来,复添神采:“此次阿韫怎没跟来?”
“前些日子江北以西临海寒潮卷席,阿韫有些染病,臣便没让她来,改日情况稳定了,臣再带她回来。”
温宏哲没再发问,视线转向内殿另一个人身上,笑意尽收。
塌下跪着的人鬓发须白者,是兵部尚书肖进,偏着头用余光看了一眼裴聿怀,头埋的更低了些。
“臣来前听了些陛下与肖尚书说话,并非有意听,请陛下原谅臣的无心之过。”
他说的乃是客套话,在有文臣之处礼数周全,为防有心者钻空子在背后说三道四。
裴聿怀瞥了一眼地上的人,道:“尚书之言实在无理,虽位居兵部,但肖尚书从未上阵,怎知能守一关一城的难处,何况光是知晓傅将军拿下伽玛王爵头颅,世子被救回却一概不论,此非功劳?两功不能抵一过?肖尚书居都城安闲享乐,眼中只有名和利,人命可曾放在心上过?嘴上是怜惜扶西百姓,可平时肖尚书又为百姓做过何事?”
内殿静悄无声,殿外宫人不敢贸然进殿,已半个时辰过去,宫人相看几眼,忽闻沉沉的脚步声,转头看人,纷纷俯首:“阜陵王。”
与他一道出来的肖进脸色极差,一出殿门,在他身旁冷哼一声,便大力甩袖离去。
肖进愤愤直下云阶,有后部来接,眼厉见上司神色不好便奉承顺心道:“阜陵王来此是与陛下议军事?江北军报不是早由镇安侯接手。”
肖进怒气烧心,甩袖将手背至后腰,有避及的往裴聿怀所站阶上看:“他也配,这个王爵是拿裴家上下不得入仕换来的,得了王爵便可安心陪新妇居封地整日笙歌,二公主又能给他身上镀多少金子,平日事务不来,军要关口来坏老夫好事,挡人钱财便是杀人父母!”
裴聿怀拜别出来送的温宏哲,便见肖进回首瞧了他好几眼才走。
正午归来,先入宴席,后有随身军士在殿前禀告。
“扶西城破傅将军被俘探子忽然失去讯息未能及时向朝廷汇报,但是今日扶西探子来报傅将军提着伽玛国国王的头颅和现任伽玛国国王亲笔求和书回来了,还有十四年前送去伽玛国做质子的临川王之子也跟着傅将军回来了。”
语毕,殿中默了片刻,忽然喧起一阵哗然。
“临川世子竟能活着归来,还能协傅将军入阵夺首,实乃铁血英杰,与早年的临川王相像……”
温宏哲朗声道:“诸位爱卿下了朝之后便留在宫中,朕现在就命人备酒席,开宴会为他们二位接风洗尘。”
寅时温苑秋就被琅冬叫醒了。
“琅冬……这么早喊我做什么?离国子监开课还有一个时辰呢……”温苑秋根本不想起床,她紧紧攥着被角往自己身上裹。
她半梦半醒中隐隐约约听到屋外有行礼声和一阵脚步声。
“霁月……”江氏推开她的屋门走着进来。
温苑秋梦里的周公突然被这一声清亮的女声吓跑了。
得,这下真的没法睡了。
“皇后娘娘,这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为何起这么早?”温苑秋直起身看到江氏身上穿着凤袍便问道。
江氏走过来坐在温苑秋床榻上:“今日是你兄长和傅将军归朝之日。”
“傅将军归朝?那扶西城……”
温苑秋乱了,一时间竟有万物回春的感觉。
“虽然城池失守但是傅将军带着伽玛国国王的头颅和求和书。”江氏神色微拧,与身侧的张嬷嬷互交眼神。
“女子不问朝堂,本宫不与你多说了,霁月也莫要再问及。”
说完,江氏冲身后的张嬷嬷招了招手身后跟了四五个宫女,那宫女走过来向她们行完礼后,便走过来给温苑秋穿衣服。
“我自己会穿衣服,不用帮……”温苑秋还没说完,几个宫婢已将她全身剥了个精光,仅剩单薄内里。
江氏凌厉,宫里头的下手也觉不温柔。
“既是国宴,宫廷上下朝臣都会去,霁月不梳妆得当便是失了皇家仪面,听话些本宫便让她们轻些。”
软和硬她都吃,此刻听话就是良策,她抽空心神任由宫婢摆弄了一个时辰。
待宫婢停手退至屏后,江氏颇为满意的打量她:“年纪虽小,但姿貌尤好,谢氏当配但是……身份差些。”
江氏凑近了些,拉着温苑秋的手:“你可知道你爹是功臣外戚,谥封弼国公,公乃一等爵,你的长兄便是要继你的生前的王爵,日后便是亲王了,而你娘日后则是弼国夫人,陛下早在准备,先前如意殿有拖延,所以或许到明日才会送去府邸。”
温苑秋心头大震,深知这或许是弥补,但供高台之上,那边深廷会作何反应。
行至昭通殿时,一众鳞次栉比排列整齐的侍卫从玄武宫门处走来,声势浩大,。
温苑秋远远的就瞧见有两个高大的男人往昭通殿走,两个男人她都没见过。温苑秋小声的问:“皇后娘娘,哪个是我兄长?”
江氏瞧他迷茫的眼神,长吟一声:“哦,傅寒丘十年前救你们的时候你才一岁,本宫竟然给忘了。”
说着江氏就拉住温苑秋的手领她往那边走去。
越走越近时温苑秋心里慌的很,从来没见过的兄长现在回来了,她都不知道怎么跟他搭话。
温深时兴许是在大漠磨练出来的体魄在伽玛国穿露臂膀的衣裳时身型又高又壮很有肌肉感,但如今回归迁泽温便换上了长袍阔袖,被宽大的衣裳这么一遮竟看着有一些羸弱。
“微臣见过皇后娘娘。”傅寒丘眼尖打老远就看到了江氏。
江氏伸手虚扶了一把:“今日回朝二位就不必行礼了。”
温苑秋亮闪闪的眼眸有意无意的打量着温深时。
有些黑但也算俊朗,身量很宽不知道会不会打人,温苑秋瞧着她兄长的身板有些后怕了。
傅寒丘看着这两兄妹十几年来头一次见面也不说话,连忙打着掩护:“霁月郡主都长这么大了,跟临川王妃容貌甚是相似。”
“见……见过傅将军。”
温深时瞧着面前这个小人儿,倒是觉得有趣的很,这皇宫里有这么多人她还能怕生。
温深时勾起唇角转身走了,但走的步子却是极慢,腿这么长,还迈着小步子走,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温深时是想让这小丫头主动跟他搭话。
傅寒丘和江氏一直给温苑秋使眼色让她去找温深时,温苑秋紧张的手心儿都直冒汗。
一回生二回熟虽然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但毕竟是亲哥哥,温苑秋咬咬牙颇为主动的走上去拉住温深时扬起笑脸:“兄长好。”
“ 兄长不好。”
温苑秋微勾的唇角有点僵,看温深时的表情看不出什么破绽漏洞不像作假的样子。她有些失望,拉住温深时的手打算慢慢收回却被温深时猛然握紧。
温深时眸中含笑看着温苑秋沮丧的小模样:“想松手?就这点出息啊。”
一旁的江氏看着两兄妹一个粉白粉白的一个古铜色还有些黑,一柔一刚的视觉冲击实在有点大。
“就这么点出息还叫我兄长,我丢不起这人。”温深时继续绷着脸使坏。
平生头一次见着兄长就挨一顿训斥,温苑秋有些委屈想着想着眼泪就涌出来了,将她的手使劲儿从温深时手里抽出来:“不叫就不叫,我还不稀罕呢。”
说完眼泪哗哗的流。
温深时愣住了,他这个妹妹不仅怕生还爱哭,嘴一撇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
温深时有些无措他回头看了看傅寒丘和江氏摊了摊手无声的张开嘴说道:怎么办?这怎么弄啊。
傅寒丘也摊了摊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意思是:您自己能哭的,您自求多福啊。
江氏笑了笑被张嬷嬷搀着从这两对兄妹身边掠过。
找不到援助温深时只能弯下腰用袖子一点点给她擦眼泪:“好了好了是兄长的错,别哭了,再哭脸上的粉就化了,怎么这么娇气,说了几句都哭鼻子。”
温苑秋倔强的躲开他的手:“回来你就凶我,我还期待了很久呢。”
她抹着眼泪,委屈的哭诉。
温深时心里软了软,他紧紧握住柔荑:“刚才是逗你玩儿的,别哭了,等回去喜欢什么给你买什么。”
温苑秋被他的大手攥住拉着进了昭通殿,寻了个位置坐下后温苑秋红着眼哽噎着,不理他。
看她不哭温深时就放心了:“哥哥刚才真的是逗你玩儿的,乖,吃个糖栗子。”
温苑秋转头看了看他狠狠的往嘴里塞了一个。
“许久不见了,堂兄,容貌都与昔日大不相同了,真是物是人非啊。”
“你是……”温深时转过头看着旁边的皇子狐疑道。
“小时候堂兄还抱过我呢。”
他愣了许久,才开口道:“温霁川?”
温苑秋一下子就被冷落了,一旁的两人相谈甚欢。
这时温霁瑶款款而来一眼就瞧见了温苑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堂兄幸会。”
温深时点了点头:“幸会。”
温霁瑶撩起衣裙在温苑秋身旁坐下,笑盈盈的说道:“昨日我研究了一个新菜式,不知道堂妹下午有没有时间到千禧宫来,替堂姐尝一尝。”
温苑秋眼眸亮了亮,别往嘴里塞糖栗子便连连点头:“去!肯定去。”
“有了堂姐就不要兄长了?咱们兄妹可是从没有见过呢,对兄长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吗?”
温苑秋瞥了他一眼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呜啦了半天才说清楚话:“散了宴席你还是回临川吧,赶紧回去让娘高兴高兴,反正见着就行了。”
温深时挑眉好笑的看着她:“喜新厌旧的速度也太快了吧,马上兄长就变成旧了。”
温苑秋白了他一眼:“我平时就是这样的,不喜欢你可以不当我兄长。”
又来,温深时心里对温苑秋的了解又加了一条——记仇。
外面的楼中敲响,午时到了。
几位抱琴女子蒙着面纱从殿外款款走进来,指尖触及琴弦一阵独特的清幽声响起。但紧接着琴声急促,在大殿中荡气回肠,让听者仿佛看到了战场上的金戈铁马、刀光剑影。
堂中一片喝彩。惊呼琴女琴意高超,温苑秋也跟着拍手。
温深时将手中的酒杯往桌上一搁:“孰不知其实是曲高和寡。”
堂中的人纷纷看向温深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