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跪在雪地里求昭明帝不要乱点鸳鸯谱:“学生戴罪之身……
“能得陛下所知的女子,无一不是闺中翘楚。不论是何种家世,学生也不敢辱没了她去……
“学生谢陛下垂爱怜悯,但万死不敢奉诏。”
对贾家的覆灭并无一个字的求恳,但宁死不接受赐婚?
昭明帝眯了眯眼睛,声音中多了三分寒意:“万一朕赐你尚主,可保你满门性命呢?”
宝玉的双手撑在地上,在昭明帝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地抓进了泥土中,低着头,闭着双眼,咬了咬牙,低声道:
“学生谢陛下隆恩,然资质浅陋、蠢钝无能,万死不敢辱没贵女!”
抵死不肯。
昭明帝站直了身子,冷冷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轻笑了一笑:“朕虽然不高兴听见你这样答复,倒也欣赏你的骨气。
“逗你的。
“朕虽有公主,却年方五岁。宗室女若与你结亲,难保不会因此跟昭庆、义敏生嫌隙。
“太后极宝爱这两个女孩儿,朕不能令她老人家伤心。”
宝玉听着,不觉抬起了头,呆呆地看着昭明帝。
昭明帝看看他的模样,又嫌弃起来:“只是你姐姐向来头发长见识短,难保她不逼着你娶亲自保。”
又抬抬手让他站起来。
宝玉恍然回神,连忙一边起身,一边轻声道:“贵妃娘娘自幼读书,深明礼义。
“这等事,平白耽误人家姑娘终身,她不会的。”
昭明帝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谁知宝玉既然开始说了话,竟又接着说了下去:“听说义敏县主定了冯家的紫英世兄,学生心里很是高兴。
“年前学生还备了两份贺礼。一份是给义敏县主的,贺她得了佳婿。
“另一份本是给昭庆郡主预备的。只是如今还不知太后娘娘和陛下对她的婚事有什么规划,学生可有这个福气知晓么?”
好小子!
说其他的,半个字都不多说。
说他自己的婚事,咬紧牙关直愣愣地就是一个抵死不从。
倒是打探起昭庆的婚事来,话说得又好听又好看,弯子绕得别人如沐春风。
一万个心眼子,都用在昭庆身上!
想到这里,昭明帝便不由得生了气,口中便阴阳怪气起来:“昭庆啊?
“她满腹才华、聪明伶俐,太后心爱得很。此刻提一句要把她嫁出去,那简直就是摘了太后的心肝。
“何况她又有万贯家财生息,便是日后出了宫,也不愁吃喝度日,着什么急嫁人?
“此事朕是不管的。
“由着她自己高兴罢了!
“国朝不缺青年俊才,朕会记着,让她慢慢挑去便是!”
宝玉似是松了口气,轻轻地哦了一声,又忙跟一句:“谢陛下告知。”
接着便又默然下去。
一直跟在后头当隐形人的陶行简终于忍不住了,低低地哼了一声,在宝玉耳根子底下说道:
“公子放心,我们昭庆哪怕不嫁人,都不会挑到您头上!
“您碰着合适的,还是赶紧娶了,好给你们老贾家延续香火不是?!”
宝玉脸色一白。
昭明帝已经没了往前走的兴致,打了个呵欠,转身回去:“老陶,让人给这贾珏找个地方窝一觉,明儿开宫门便送他去凤藻宫。”
陶行简答应了,又小声劝昭明帝:“陛下,这两天您才睡了两个时辰。也回去睡会儿吧!明儿还有的忙呢!”
昭明帝很听劝:“嗯。你听着些,若有太上的消息传回来,不论好坏,立即来报。”
眼看着皇帝去了昭庆殿的寝殿休息,宝玉心里重新开始忐忑。
不知是不是给探春面子,陶行简到底还是让人搬了一张旧榻过来,又给加了炭盆和两床厚被子。
小内侍下意识地客气:“贾公子凑合着吧。我们也是今儿刚搬过来,东西都不齐备。”
陶行简无视掉宝玉的连声道谢,自顾自哼道:“委屈?这怕是贾公子后半辈子里最奢侈的一觉了!”
说完,扬长而去。
宝玉沉默地坐在榻上,半晌,才察觉从脚底开始,一直到大腿,早已经冷透了。
慢慢地、笨拙地,自己脱了靴子,撩开袍子,在炭盆边小心地烤着,等浑身都暖和起来,这才倒在榻上,捂着被子,朦胧睡去。
恍惚间,他似乎又到了太虚幻境,看见了那位请他饮茶吃酒,听歌赏舞,还许他翻看了许多册子的——警幻仙子。
他已经做过好几次这类的梦了。
梦见过秦可卿,梦见过葬花词,梦见过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的故事,还梦见过自己被抄家灭族、雪夜围破毡、寒冬噎酸齑……
可是,这回好像不一样。
他不觉恍惚过去,拉住了警幻仙子的衣袖:“警幻姐姐,敢是你耍弄我不成?如何我翻看过的册子、所知所闻的,都印证不了?
“还有绛珠仙子,她怎会入宫?怎会被皇帝青睐?她那样清白洁净的女儿,怎会也入了禄蠹一流?
“这世界是假的对不对?我这是在做梦中梦对不对?!”
警幻仙子怜悯地看着他,携了他手:“痴儿。当初二位仙师曾点化你:
“‘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已是红尘乐事;‘乐极悲生、人非物换’才是常理;想清楚了,又必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你细想一想,是不是如此?”
宝玉连连摇头,抵死不认:“不同的,不同的!”
“汝陷迷津已久,吾恐再难救你了。”警幻一声长叹,也跟着摇头,“两世离合,爱别离、求不得,竟还未悟!”
宝玉恍然若有所思:“两世?”
警幻惊觉失言,忙岔开话题:“你既执着,如今尚有一策,可救你家中上下女子,你需要么?”
宝玉却不再听她说话,转身回了榻上坐下,呆愣愣喃喃自语:“两世?”
“宝玉!醒来!”无奈的警幻只得把宝玉用力一推!
宝玉打了个喷嚏,惊醒。
窗外还黑着,但已经有宫人在窸窸窣窣地清扫整理。
榻前的炭盆烧得正旺,显然夜来有人来悄悄添过。
宝玉茫然地坐起来,裹紧了被子,慢慢地回忆着刚才的梦:两世离合……
爱别离……
求不得!
原来,如此。
宝玉闭上了眼睛。
两行热泪,顺腮而下。
“林妹妹……是我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