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俘营里很吵闹,这大约是一天中最吵闹的时候。
“有肉汤!”和萧如岩同个帐篷的战俘喜笑颜开,他缺了两颗牙,一笑起来脸皱在一块,“猪肉汤!”
旁边的人叹气:“可惜不是羊肉。”
“羊肉还能给你吃?”
“我家放牧,只有病死的羊羔才能自己吃。”
“只吃肉也吃不饱,没那么多羊!”
“汉人会去收羊,可惜咱们那的羊毛不好,不然一只羊可以挣许多年的钱。”
萧如岩慢吞吞地爬起来,他们当然没有床睡,但是有干草,帐篷还算厚实,一个帐篷睡不少人,又有干燥软和的干草,夜里睡着也很舒服,不会被冻醒。
他刚来的时候,战俘们都很怕他,毕竟他有军职,他和他们不一样。
他也以为阮军会对他另眼相待,起码给他一个单独的帐篷,单独看押他。
但没有,阮人对他,就像对任何一个战俘一般,没有更好,也没有更坏。
他日日和战俘们同吃同住,战俘们不再怕他了,甚至有些排斥他,厌恶他,对他已经失去了尊敬,哪怕他姓萧。
萧如岩也明白了,这些战俘觉得自己是个阮军士兵一样的——一样出身寒微,一样没有什么家财,一样要艰难奉养双亲,而萧如岩不是,他是贵族,他生来非凡。
他以前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他自然的统领他们,他是牧羊人,士兵们就是羊羔。
可一旦换一个环境,牧羊人无法再掌控羊羔了,羊羔是会更亲近自己的同类,还是“人”呢?
这让萧如岩好受了一些,起码不是他自己太招人讨厌。
他跟着战俘们一起出去,站在空地上排队,战俘营的饭很简单,是各种杂粮熬煮的糊糊,偶尔会有杂面馒头,但可以吃饱,今天的糊糊是用肉汤熬的,所以整个战俘营都被笼罩在肉香里。
“别又吃吐了。”给他们打饭的男人说着契丹话,他和许多战俘似乎都很熟悉,“再吃吐了下回就不给你打了。”
接过饭碗的战俘嬉笑道:“这次肯定不吐!吐了我再咽回去!”
后面的人发出嘘声:“恶心!你怎么不去吃马粪!”
萧如岩知道这个人,这人叫萧乙辛,虽然和他是一个姓,但辽国姓萧的人实在太多了,他是后族,这人却不是,对萧如岩来说,萧乙辛也不过是个百姓,或许有那么一点身份,但并不高贵出奇。
但再怎么不出奇,这人也不应该出现在这儿!更不该作为阮人中的一员!
萧乙辛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打饭的时候还朝他笑了笑。
萧如岩的感觉和吃了苍蝇一样。
战俘们背叛辽国,不爱辽国,他可以接受,毕竟战俘们都是普通百姓,他们劳累一生都得不到什么享受,萧如岩以为用对士人的要求去要求百姓,是不合理的。
但萧乙辛一定不是,萧乙辛手脚细长,脸上没有龟裂的皮肤,他是被父母好好养大的,他头顶是辽国的庇佑,受的是辽国百姓的供养,这样的人怎么能叛国?怎么配叛国!
萧如岩接过自己的饭碗走了。
他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吃饭,和其他人一样蹲在地上,但他吃得不快,还保留着一丝贵族作风。
萧如岩听到了脚步声,有人在朝他走来,他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道帅。”萧乙辛也蹲了下去。
萧如岩扯了扯嘴角:“不敢,阶下之囚,何以称帅?”
萧乙辛也从善如流:“岩兄。”
萧如岩:“……”
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叫岩兄。
但萧如岩不想纠正他,更不想给他叫的更亲密,于是他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我是辽人,你是阮人,我们没什么可说的。”
萧乙辛笑道:“我是契丹人,可不是辽人。”
萧如岩忍了忍,忍了又忍,没忍住:“契丹人就是辽人!”
萧乙辛:“那辽国的汉人又是什么人?宋人?还是辽人?”
“他们服辽国劳役,听辽国皇帝号令,自然也是辽人。”萧如岩说。
萧乙辛笑道:“可他们还是汉人,他们是辽国汉族人,也可以叫辽国人,辽是个国家,不是民族。”
这是个新奇的说法,萧如岩没有打断他,听了下去。
“我是契丹人,因为阮姐还没建国,所以我是契丹族人,还没有国人身份。”萧乙辛,“宋国也有契丹人,那他们就是宋国契丹族人。”
萧如岩思考了一下,没思考明白:“这有什么区别?”
萧乙辛:“区别大了!阮姐要建的是个百族之国!这一国不止有汉人,还有契丹人,鞑靼人,苗人壮人,人人一样,没有高低之分!”
萧如岩愣住了。
萧乙辛:“你们都以为,一个国,就应该只有单一民族,辽国的汉人是你们不得不接纳,因为杀不绝,杀不光,一旦杀了,那些汉人就要造反。”
“宋人也是,宋人也恨不得把契丹人都杀光。”
“所以你们永远都要争斗,永远都在抢夺,永远不会停止,除非有一方完全消失,或者人数少得完全失去威胁,只要以民族立国,那除自己以外,永远都是非我族类。”
萧乙辛:“但在阮姐那,人人都可以活下去,最后融合为一个新的民族,就和曾经的汉人一样。”
“曾经的汉人是楚人、赵人、蜀人,彼此之间都有血海深仇,但最后他们都是汉人。”
“仇恨是可以消弭,可以化解的,你如今还记得和汉人的仇,但你还记得曾经跟鞑靼人的仇吗?”
萧如岩如遭雷击,他是读过书的,他知道汉人的历史,但……但他想象不出来!
萧乙辛:“阮姐并不恨你们,她不恨辽人,也不恨宋人,她把你们所有人都视为将来那个百族之国的百姓,所以她才对你们这么仁慈。”
萧如岩没有反驳,阮女确实仁慈,她甚至养育着她的敌人。
平心而论,萧如岩做不到,他确实如萧乙辛说的那样,希望辽国只有契丹人,什么汉人鞑靼人都应该杀光,只有这样,辽国才安全,契丹人才能安全。
他以为这天下给她或许也不错,但他想不出来,她究竟要建立一个怎样的国家。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一天,但他真想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