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指的哪个?”
“死亡行走,是的,你进入了一次死亡行走,你得明白只有死亡行走才能让你如此的惊慌失措,才能让你感受得如此的真实。”
“可我并没有感受到那种熟悉的气息......那种熟悉的充满死亡味道的气息,这是一种绝望的感受,但我想你能明白,绝望、愤怒这种代表人情绪的感受和死亡并不是一种东西。”
阿列特深感不解,他相信艺术家在这个问题上的判断,正如他所确定的那样,艺术家敢于对他的突然暴走不做任何防护和应对措施,敢于直勾勾地暴露在危险的枪口之下,手中一定掌握着他发生这种异样的原因,也就是他现在所求的答案。
艺术家在关于“死亡行走”上的造诣,或者说知道的东西绝对比他多得多,毕竟回想起那些偶然间的只言片语,从中分析推断,他的姐姐、帝国议长莫德里奇和艺术家他们绝对是相当早就知道“死亡行走”真正的面目,这是他现在绝对无法短时间企及的,他除了知道这和宇宙第四维度时间有关,以及能从中汲取超越理解的力量外,似乎其他的一切都是一知半解。
但他凭借着多次进入那种境地的经验,仍是硬生生感受出来了一些对他来说仍然模糊的规律,那就是死亡行走看到的死亡之海,并不是某种具象化的河流海洋之类的事物,那整个世界,幻象中看到的那些世界,他们本身才是真正的死亡之海,因为在死亡之海中,不会有活着的东西,灵魂在那里静止,物质在那里成为了了无生机的死物,就连分子的热运动和电子在电子层中的闪烁都消失了。
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而他刚才所经历的,分明是饱含着痛苦、绝望和愤怒的幻象,无论多么令人恐惧,多么让人的精神跌落无尽的深渊,那都不是死亡,时间在那里被赋予了直白简单的意义。
作为帝国高等学院的高材生,阿列特曾研读过不少帝国哲学、物理学双料大学士的着作,在各种的悖论和推理验证中,有着这么一条,人的情绪和灵魂并不相关,因为情绪的产生和表达,整个过程都仍然遵循着有迹可循的生物学规律,条件反射创造了“靶物质”,在人的大脑里通过复杂的神经系统化学触点进行信息传递,最终反馈到身体的行为。
所以情绪是时间在人身体上的刻印,而不是灵魂在时间的长河里开出的花。
所以正因如此,阿列特非常肯定,这完全不像是死亡之海的地方注定也不可能是时间维度的展现,死亡行走的含义有着很多层,但无论如何一个事物都需要遵循其本身的基础定义,就像是超级计算机可以创造出人类无法想象的精密工程结构设计,却唯独无法重构自身那“简单”的底层运算逻辑一样,死亡行走如果不步入死亡之海,那就得不到任何东西。
“稍安勿躁,这是正常的情况。”艺术家看着发出斩钉截铁的质疑的阿列特,微笑着否定了这份对他的不信任发言,“我知道你想说,那种地方似乎没有任何死亡可言,时间仍然在肆无忌惮的正常流动,所以你不是进行了死亡行走,对不对?”
“但我得告诉你,我非常确定那就是死亡行走。”
艺术家的嘴边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就像是一个幼稚园的老师,牵着叽叽喳喳的小朋友,在小朋友不安分的肢体动作中教他们蹒跚学步。阿列特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他的面色在不自觉间冷了几分,但在这种不太对劲的既视感中,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就是那个幼稚园的孩子。
“你知道死亡行走分为几部分吗?”
“两部分......大概。”
“很敏锐的直觉,那么你能不能总结一下是哪两部分?按照你自己的看法就行。”
阿列特沉默了几分钟,艺术家也并不着急,只是坐在座位上半眯着眼睛,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难,但阿列特只是很难用非常准确的语言去概括,所以他最终选择了最笼统但最不会出错的简述词语。
“幻境和力量吧,按照你告诉我的这些关于死亡行走的事情来看,我进行的死亡行走中,幻境的次数是最多的,但除了那些幻像之外,我也能从里面得到不知名的力量,而且那种力量似乎与生俱来,但又无迹可寻,一度让我觉得或许那些宗教神秘学大概是有些门道的。”
“哈哈,你说的其实没错,在某种意义上,圣城的那些家伙也走在研究死亡行走的这条路上。”艺术家打了个响指,笑得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不过他们走错了路,所以只能造一些不堪大用的残次品而已,钱倒是浪费了不少。”
“我给你换几个词,应该是灵魂和肉体,这样的描述才更加的准确。”
“如果我们用的词再抽象一点,就像曾经那个名叫伊尔文的家伙说的,应该是时间和空间,时间对应着不可触碰的灵魂,空间对应着可见可得的肉体,但肉体可以有无数个,灵魂却始终唯一。”
“这就是死亡行走的‘表里理论’,对于不断运动,细胞不断衰亡又新生的肉体,每过一秒,甚至一微秒,都是一副新的躯壳,而灵魂是不随空间的变动而改变的,它只会在时间的尺度上开花发芽、盛放凋零。”
“当你进入了里模式的死亡行走,你就会进入死亡之海所构筑的灵魂世界,在那里,只要满足两个条件,分别是足够强烈坚韧的意志和足够承担代价的灵魂质量,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任何答案,是的,任何答案,回溯亿万年前的过去,看穿亿万年后的未来。”
“而表模式的死亡行走,则是追溯无数时间节点上的自我,将空间尺度在时间特异点上大幅压缩,从而汇聚多个时间节点上自我的力量,抵达生物体无法抵达的进化彼岸,能够做到任何符合现有科学生物体所绝对做不到的事,比如光是附着你死亡气息的一把刀,在多个时间点属性的加持下,就能锋利到一瞬间切开帝国重装战斗机的主结构装甲。”
艺术家谈起这些如数家珍,彷佛他在这一刻不是一个潜伏在星海阴影中的野心家,而是一个在实验室和图书馆做了半辈子学术研究的大学士。
艺术家在座位侧边的合金舱壁上摸索,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从舱壁上摸出来一个隐蔽的夹层,在夹层里捣鼓了一会儿,掏出了一包香烟,阿列特瞥见了香烟纸盒子上的包装,上面刻印着“沙阙白鹭”四个古东方文字。
艺术家不紧不慢地抽出一支白身金底的软壳香烟,放到飞船座位下方的液体加热器上杵了杵,把加热器调到了速热模式,在高温的炽烤下,香烟的头部逐渐燃了起来。艺术家深吸一口,烟雾颗粒混合着浓郁的尼古丁冲入了肺里,感受着那股迷人的味道,艺术家不由得露出陶醉的表情。
阿列特并没有对此发表什么看法,诸如在太空中不准点火或者不准吸烟之类的话,人类社会都发展到如今这个时代了,那些困扰太空航行多年的古老问题早就被解决得几乎一干二净,这艘飞船好歹也是同级别中勉强算是高档货的那一类,自然有着完善的防火措施和空气净化系统,所以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打开了循环系统上的净化功能,在以超大功率燃气引擎为动力源的净化系统下,这点烟雾还没飘散开来就被处理掉了。
“没见过吧?这是联合体那边的华阙公司的产品,每年就生产十万盒,每盒二十支,我可是花了好大功夫才搞了一些来,他们一般只对联合体的高层出售这些东西,不过如果是你的话,你找你姐姐应该能搞到不少。”艺术家笑道。
“我对这种东西没兴趣,我只对你还没告诉我的答案感兴趣。”阿列特仍然摆出一幅面瘫脸,他对艺术家的这种行为已经习惯了,如果你顺着他的话接下去,话题就会逐渐偏离到你自己都快忘记你们本来在聊些什么的地步,所以最好就不要让这个家伙插科打诨就行了。
“好吧好吧,也不知道你这样的性格怎么女人缘还会那么好,真是没意思。”艺术家拨了拨自己那枯槁散乱的头发,头发有些油腻,部分都开始结痂了,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这么邋遢,形象倒是小事,最主要的是弄得他很不舒服,但这副身体本就是一个花天酒地、身体亏虚的中老年人,内分泌失调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烟,借此屏蔽掉那些不适感。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是,死亡行走其实从真正意义上来说,并不只有两种,而是三种。”
艺术家吐出一个烟圈,烟圈呈现灰色的环态,受到舱外恒星射线的照射变得五彩斑斓,但在阿列特的感官里,当艺术家说出这句话时,眼神变得像深渊一般深邃,彷佛暗无一点星光的深空代替了眼珠,吸收掉了照射进驾驶舱的光,整个世界都暗沉了几分。
“当灵魂和肉体同时在时空的双重尺度上发生了聚敛效应,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行走就发生了,这个时候,肉体的力量和灵魂所呈现出的强大精神,会比前面任何一种都来得更猛烈,在圣城的描述中,这被称作登神之阶、羽化大道,而在帝国,能进行这种死亡行走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高坐于那恢宏穹顶下,黄金之座上的帝国皇帝。”
“你现在应该明白,为什么从你离开中央城的那次之后,共进会的那些人,会开始不惜代价地对你进行谋杀计划了吧?”
“如果说你之前只是一个具有威胁的皇子,那么在你干出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之后,你就成了他们不得不搬开的绊脚石,即使这样做要对上那个端点星域的‘魔女’,他们也必须这样做,因为历史无数次的证明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帝国皇帝,就是一个无解的命运修正器,你不死,那么他们的宿命永远都是被钉死在审判的十字架上。”
“命运?既然他们敢这样做,就代表着他们有着把握可以改变还未发生的结果,而既然结果可以被改变,又怎么谈得上宿命这个听起来就很搞笑的词语。”阿列特嗤笑了一声,在他心中并没有对艺术家所说的最后一番话有什么愤怒,相反,他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他不知道那些躲在阴影中的老鼠掌握了什么证据,证明一切事在人为,但如果真是这样,他倒不失为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如果命运就是他必然要成为皇帝,那这样的宿命他也同样不需要。
他接受艺术家的帮助和提议,愿意成为那个帝国至高无上的身份,目的终归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世界,而他的世界并不大,核心无非就是围绕戴安娜的很小一个圈而已,如果成为皇帝的代价是这些,那简直就是本末倒置。
艺术家扶了扶额头,对阿列特的话不置可否,继续说道:“那你知道为什么实际上死亡行走存在第三种,但那些知晓这个东西的人却都公认那个听起来很简单的表里理论么?”
“因为一个悖论,一个久远却又并不遥远的悖论。”
“死亡行走的本质是从每个细胞每个基因片段上攫取时空之外的力量,在那里,我们能找到我们的过去、现在、未来,但当你攫取力量的时候,时空的扭曲会导致一些事情发生,这就是聚敛效应,你获取了一个小时后的你的肉体力量,就不能去感受一个小时后的精神世界,你去观测一个小时后的灵魂记忆,就不能将肉体在时空上重叠,如果你这么做了,那么悖论就产生了,此时你到底是一个小时后的你,还是现在的你?而一个小时后的你又面临同样的这个问题,而如果你回答说两个时间点上的人从灵魂到肉体都完全相同,那么在时空尺度上就出现了断层,这中间的一个小时哪去了?”
艺术家颇为形象地举起双手,手指间像是扯着一条丝带,随后嘴里发出啪的一声,表现出那条丝带断掉的样子。
“时空尺度断层会造成什么后果呢?其实你已经见识过了,那些你曾经几次遭遇过的怪物就是这种事故的产物,他们原本都是正常人,但不足以驾驭那超出时空规则的力量,所以当时空尺度断层后,他们的灵魂就在死亡之海中湮灭了,余下的肉体成为了追逐死亡之门的怪物,他们疯狂地想要吞噬打开这条路的生者,夺取一个活生生的灵魂。”
“时间尺度上每一个灵魂都需要一个锚点,这个锚点可以是物质,也可以是灵魂本身。”
“这就是死亡之海本身的自我修正,原本在这条衔尾蛇上灵魂和承载体都是一一对应,当灵魂消逝,身处能量守恒的已知物质宇宙的肉体就会变成怪物,相当于被死亡之海赋予了一个临时的灵魂,他们由于自身的残缺所以对能感知到的灵魂有着无尽的饥渴。”
“以上东西如果总结一下,那就是我们这个维度宇宙建立在时间这条维度轴之上,所以规则不允许有两个时间点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灵魂。”
艺术家用相当浅显的语言在几段话之内就讲出了死亡行走的内幕,而这些东西如果放到那些同样进行着隐秘研究的人手中,少说得出个二十篇长篇报告。
“但这并不能解释刚才那种情况。”阿列特理解了艺术家灌输给他的这些隐秘知识,但这些东西昂贵的价值,掩盖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牛头不对马嘴,无法用以充当解释刚才那种现象的论据,就像力学定理很伟大,却没法写进一篇论如何求解超维方程式的文章一样。
“别急,我可没说过这就是答案了。”艺术家无奈挥了挥手,“而且你只要能理解这些,真相就是一步之遥,你有没有想过,当灵魂和肉体同时在时间尺度上穿梭,那么死亡行走就变成了一扇双向开合的门?”
一道霹雳闪过,巨大的轰鸣随着落雷砸进阿列特的脑袋炸响,艺术家的这句话无疑让他想到了那个答案。艺术家说的没错,他的确进入了一场死亡行走,只是发起的人不是他,准确来说不是现在的他,而是未来的他,也是过去的他,是在死亡之海、时间之环的某个节点上的他。
所以他才会感受不到死亡的气味,所以一切才仿若真实,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他心灵具现出的幻梦,而是实实在在未来在某一时刻发生的事实。
可这更令他惊悚,如果这是他的未来,那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那个女子被处死,被绑缚在巨大的审判绞刑架上,这种未来让他的心骤然紧缩,莫大的痛苦和惊骇席卷了他,无数的猜想和可能在一瞬间涌入,就要把他逼疯。
他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在巨大的恐慌下,他的汗如雨下,额头却异常冰冷,脸庞毫无血色,在不知不觉中,他彻底失去了意识,昏倒在了座位上。
在意识沉入无尽的黑暗之前,他听见了艺术家的最后一句话,“而在我所知的历史上,第一个推开这扇门的人,其实并不是别人,正是你的姐姐,戴安娜·克林特殿下”,抱着无数的问题,他彻底失去了对一切的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