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细碎,两个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平行走出了这条不知道还有多远的步道。步道内空气清新,议院回廊则被消毒水的气味笼罩,众多巨型白石柱缠上了一层水膜,内庭中央巨大的水池里泛着幽暗的碧绿水光,刺鼻的气味还在沿着宽阔的廊道和洞开的巨大木门向着四周肆意蔓延,尽管工作人员喷洒了最高级的香氛,但老约翰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几个身着深蓝色军服的人站在议会大厅的门外,其中一个不时朝着大厅里张望,门虚掩着,只有一条不大的缝隙可以朝里观察。大门口的另一侧是几个身着纯黑制服左胸上挂着“银色剑盾”的内政厅官员,他们面色冷峻地矗立在雕刻着飞天女神像的白色廊柱旁,其中一人靠在浮雕底部左脸通红,一个手掌图案正清晰可见。另外几人围着站立,离近了可以看出他们身上制服的褶子,看起来是被什么人抓扯过,至少从这些官员手上佩戴的腕表或首饰来看,他们不会缺钱去找一家连制服都烫不好的洗衣店。
香氛机继续在水雾缭绕中工作,莫德里奇和老约翰从廊道立柱旁拐了个弯穿过了内庭。那几个穿深蓝色军服的人马上就发现了他们,向着两人敬礼,手中动作整齐划一,如果没有刚才的观察,完全不会想象这群人会出现那种散漫的迹象,莫德里奇点了点头,快速打量了一下这些军人,脑海中找到了他们所属部队的名字,是帝国第七舰队的人,换个说法,他们就是正在欧琛外轨道驻防休整的部队。而另一侧的内政厅官员们似乎也注意到了军人的动作,顺着廊道望来,也发现了他们,比起军人的拘束,这些官员们倒是自然了不少,脸上还有欣喜之样,莫德里奇也同样对鞠躬行礼的这些人颔首,他知道这些人的欣喜从何而来,多半是和观察到的那些狼狈痕迹有关,不过莫德里奇并不打算理会,阻止了想上来搭话的一名高级司长,今天他来这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不是来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擦屁股。
橡木槌敲打着桌面,议会大厅内声音纷乱,其中夹杂着尖利和浑厚的嗓音,各种情绪都出现在杂音之中,有些愤怒,有些幸灾乐祸,似乎里面正在进行一场旷古绝今的哲学辩论。从声音上判断拿着橡木槌敲打的人应该是科威尔议员,作为轮值的主持者今天是由他来维持议会的秩序并负责掌控每一项议题的节奏,当然,现在他似乎没能掌控住局面,尽管他已经将那柄橡木槌敲得梆梆响。
莫德里奇当然知道帝国议会里的这些家伙背后藏着多大的能量,即便是老摩根或者拉法耶特这样位高权重的议员也很难保证一场议会能流畅举行,毕竟从本质上来说,议会是一个用“拳头”说话的地方,虽说条条框框的规则规定了很多东西,但到了这个级别的权力中枢,那些东西的约束力更多是看执行者本身有没有压服破坏规则者的能力。科威尔议员出身帝国纪元中叶的顶尖贵族家庭,即使比不上真正的“老钱”们,但科威尔家族的影响力仍足够左右相当一部分帝国实权议员的意见。如此严肃的呵斥击槌仍没起到作用,着实有些意外。也难怪刚才在步道长凳上,老约翰会担心问需不需要他做什么。
“他们还是这么咄咄逼人,看起来很有决心。”
老约翰自然明白莫德里奇在说什么,想起这个他就头疼,如果说他有什么优点比莫德里奇强,可能交际面广算是一个,早在凌晨半夜他就接到了不少通讯,无一例外都是想要拉着他站在一起的邀请,只是他不想掺和这事儿,要不是担心自己的老伙计,他甚至今天都不会来这里,于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说道:“习惯了就好,都是些快要入土的老古董,他们再怎么给小辈撑腰,不过都是为了家族着想,谈不上决心这种杀身成仁引刀一快的词。”
“是么?呵呵......如果他们真的为了他们家族着想,今天就不应该回来这里,我的耐心是有限的,陪他们在这里开会已经是在浪费时间。”莫德里奇叹息一声说,“只能说这是什么?老年人的通病么?任性?”
“纠正一下!是有心理疾病的老年人!我就没有这种病,如果可以我甚至到老死也不想到这地方来一次,来一次的劳累程度我觉得完全算是工伤。”
“什么心理疾病?”
“被害妄想症,多少沾点自恋狂,总觉得没了他们家族就得衰败,然后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要我说,我要是有个二十岁的孩子,我都敢让他替我坐议会的那个位置,我可以到处去度假。”
“不......”莫德里奇说,“我觉得只是他们身为帝国高高在上,至少曾经高高在上的掌权者们没有了安全感。我所做的也只是策动了一场战争,不过是帝国往事的再现而已,他们已经急不可耐地跳到了台上,他们不害怕战争,他们是害怕一场毫无目的的战争,这让他们感受到了可能是人生中第一次,事情的发展远超他们的逻辑和思想。”
老约翰点头,“我们这些人,包括我,说实话到现在也不怎么知道你想要做什么,只不过我觉得问你也是白问,反正你肯定不会告诉我。”
会议还有几分钟,场面也没到完全失控,两人也就不心急,不紧不慢地在门口左边的石阶上驻足交谈,尚未真正站定,几抹暗白色就掠过内庭。
莫德里奇回头,看见医护人员已经开始准备搭建临时站点,但他们丝毫没有紧迫到手忙脚乱的意思,只是将一些急救设施摆放在内庭,从外面进来的年轻护士对吵闹的议会厅充耳不闻,面色平静地拿出用特别包装裹起来的信息板,开始动手在上面不停的输入着什么。
“我忽然想起了一部叫做《创世纪》的书。那是一部奇书,其中很多描述得活灵活现的场景,正在我们眼前一一发生。”
“《创世纪》?”老约翰说,“听名字像是宗教书籍,我对这类书不感兴趣。”
“我只是记起了里面的一则故事......”莫德里奇眯着眼说,“人类为了阻止审判日的到来求助造物主,造物主同意了帮助人类,创造了天启四骑士去到人间,可人类却为了一时之快杀死了这些使者,最终在审判日到来时质问伟大的造物主为何不帮助他们。”
“听上去有点幼稚,不会是圣城或者帝国哪个地方的儿童睡前小故事吧?”
“以前觉得小时候听的这些寓言小故事可笑,主角们总是头脑简单,人物们像是滑稽的缺乏思维深度的小丑。”莫德里奇笑了笑,“现在觉得,思维复杂的,只是努力表现得不那么滑稽的小丑罢了。”
“说起来还有更有意思的。”
“什么?”老约翰问。
“小丑们拼尽全力地表演,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智慧,但在看台上的观众眼里,这只会让他们更加开心而已,因为努力证明自己智慧的傻子比其它傻子看起来更傻。”
“这样说起来‘傻子’还是个褒义词。”
“至少比起‘聪明人’来说算是这样......”
“那我还是当个傻子比较好。我比较喜欢随大流......”老约翰撇撇嘴斜眼瞧了莫德里奇一眼,“傻子还是挺多的。”
“这是自然。毕竟现在那里面坐着的,很多都是我亲自提拔上去的人,算不上提拔的话也算是认同我的人,他们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搞今天这一出。当傻子也没什么不好的,比起那些在故事里上蹿下跳的主人公们,他们一开始就知道了故事的结局,并且最后结局也如一开始的那样发生,所以他们是幸福的,人的负面情绪大多来源于心理上的落差感,而没有落差,自然也没有失落、懊恼、沮丧这些东西......”
“你这算是在宽慰我还是在骂我?”老约翰吹了吹鬓角的白胡子。
“当然是在宽慰你。所以啊!从你这里就能看出来,人性真矛盾,宽慰的斥骂不喜欢,听着甜蜜的谎言又会别扭,干脆就什么都不听就好了。”莫德里奇转身向议会厅走去,一边向里走,一边凝视着那高大木门上的玫瑰浮雕,“该进去了,总会有这一天的。”
议院的大厅内仍旧是熟悉的模样,深棕色的桌子隔开了一排一排的座位,老约翰先一步坐到了第一排的位置上,而后莫德里奇缓步进入,在众目睽睽中坐到了中央议席,那是他的专属座位,至少在这几十年来一直如此。
厅下的人影不安地攒动,却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彷佛莫德里奇的进入屏蔽掉了一切的嘈杂。莫德里奇朝厅下扫视,这些老人一个个都身着华服,一看就是出身显贵,长袍大衣上的坠饰无一不是名贵珠宝、珍稀皮毛,在如今工业文明走入原子合成领域的时代,这些物事就是身份的象征,那不仅代表着财力,也代表着某种传承古老的精神。不过还好,莫德里奇不是那些中央城的商贾,他不需要点头哈腰,相反这些物事的主人都要惧他三分。
莫德里奇在宽敞的凫皮椅落座,坦然面对着那些驳杂的、各怀心思的目光,他平日或许会和这些目光眼神交流一二,但今天的他就像一柄利剑,带着锋芒坐在这里,对这些视线便不再关心,只是兀自把秘书助理端来的茶水超桌角推了推,留出更多桌面。科威尔议员见他坐好,递过了一沓纸质文件,莫德里奇接过,匆匆翻了几页,就合上置于一边。
场下的人大多表情严肃,第一排的几个老人似乎突然有了怒意。
“什么风把你们这些个吹来了?”中央议席上的老人突然开口,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宣布会议开始,而是寒暄了起来,一种陌生感很快就笼罩了议院,似乎就和昨夜发生的一切一样,这注定是一场不一样的例会。
“当然是你这股风,不然还能是什么?如果这股风都吹不来我们这些老东西,下次是不是就该吹到我们坟墓里去了?”第一排靠近中间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毫不客气地说道。
“既然把坟墓都修好了,那还来这里做什么?”莫德里奇不慌不忙地开口道,他的神情平静地让人感到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