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烈可怖的阴云才从头顶散去,接踵而至的是峻寒冷冽的风,春季的洋流并不凶猛,平日跃动的水中猛兽正处于一年中为数不多温顺的时期,这股迅疾狂暴的风来自爆炸相反的方向。被推走的空气正在狂奔,争先恐后,去填满那些由于爆炸产生的短暂真空,不经意间踏平了众多本就摇摇欲坠的树木。
“呼!”法罗尔深吸了一口气,混合着肺里的浑浊重重吐出,那种深切的窒息感让他难受至极。
但他却更精神了,不知是窒息过后的气血上涌还是其他原因,他想起了曾经他在军队里的那段岁月,那种战场上的压抑、恐惧,那种别无他处可寻的紧张感,重新燃起了这具早已过了盛年的躯体。
就在法罗尔准备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时,罗德向他做出了噤声的手势,手掌翻覆下压,示意不要乱动。
现在的法罗尔不理解,身上从衣襟飞进来的尘土夹着不少碎石子让他坐立不安,他很想起身抖落这些让他十分狼狈的事物。
但他很快就理解了。
漆黑的夜空并没有就此沉入梦境,像是不安分的孩子,哭闹总是不会在简易的安抚后结束。蒙面的侍者紧盯着高处,手中方才放松的刀鞘也紧握住了,碳素浮雕在大力下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此时此刻,在场之人除了罗德外,没人再能保持住镇定。
比在丛林里遇见一只食人猛兽更可怕的事情是什么?
是遇见上百只!
星星被无形的大手从天云间摘下,抑或是被不知名的魔法击落,无数耀眼的拖尾闪耀在纳达湾区之上,在这个密度的攻击之下,哪怕是被拦截产生的余波,都足以刺破万米的高空,摧毁掉纳达湾区方圆几十公里内的所有建筑。信息控制终于崩溃了,面对如此剧烈的变故,即使是在虚拟空间内几乎拥有绝对权限的超级智能也无法封锁消息,遥远的帝国皇城被彻底惊动了,整个皇城灯火骤亮,从沉眠里惊醒。
“我们这么做真的正确么?”深黑军服中的人轻问。
“是正确的。”另一名穿同样服饰的高大中年人回答。两人都没有转动视角,都只是默默看着那云台上正在跳动的数据。
在沉寂中,高大中年人脱下了外套,小心翼翼地抚平衣角然后叠了起来,尽管这身制服是不久前他才从驻地后勤处拿回来的,但对于他来说,那些熨烫机器总是不那么让人放心,他抽了抽鼻子,似乎真的闻到了衣服上的什么。
最后,中年人还是将叠好的制服外套放在了指挥台前,郑重地取下了肩章。
在一旁的另一人也完成了同样的步骤。
他们都知道自己的结局,但他们并不畏惧......
帝国皇城的军部办公室内,通讯中心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倒不是说这里有多少多少人,而是通讯中心的信道出现了难以想象的信息潮,大量信号从四面八方涌来,占据了每一块屏幕,每一个角落。尽管军部的超级数据中心有能力同时接入这些信号,但作为临时指挥的秘书却是不折不扣的人类,并没有能力同时应付这些讯问。至于为什么是讯问,她心里比谁都清楚是为什么,在昏暗的通讯中心内,她高翘的睫毛下,如玉石般的眼睛中反射着火光,而眼睛正对的,是那块由无数画面构成的中央巨幕。
“该死的!真是见了鬼了!”秘书嘴唇微动。
“我们......”离着秘书最近的接线员想要自己的上司说些什么,光是那些申请接入的名鉴,上面每个名字无时不刻都在向他们施加着巨大的压力。
不过秘书不想知道这些通信分别是哪来的,也不想去一一回答那些重复的问题了。
“不要管那些私人私事......”秘书的眼神扫过那些带着些期盼,带着些迷茫的目光,声音饱含疲惫却也不容置疑,“留意议会和内政厅的电话就好,这种时候只有他们才能解决问题。”
“可这些人不就是坐在议院里的那些么?”
接线员的声音越说越小,无奈的情感充斥着字里行间。
“所以呢?你觉得他们能解决问题么?”秘书用纤细的两根指头掐着鼻梁,不停地按揉,“帝国的议员多了去了,在皇城你现在出去找个夜店,随手一拍就能找到个议员的家属。但他们什么也决定不了,至少在今晚这个问题上,只有那几位大人才能做决定,明白么?”
“是......”
秘书有些咬牙切齿,恨恨地说:“看看内政厅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这群混蛋,这几个月来的哪一起事件背后没有他们的影子,惹出来的麻烦还要找军部给他们擦屁股,现在连欧琛都能出现核爆了......”愤恨的话语戛然而止,秘书凭借多年的涵养最终忍住了没在这些下属面前说更多,置气地甩掉手中的信息板,发出砰的一声,而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乎是很重要的事情,“等等!翻一下那些通信申请,看看有没有密云山庄的签名。”
整个大厅的接线员都埋头快速翻阅手中的设备,很快就有了结果:“没有,长官!”
秘书听到这个答案,眉目紧皱,在昏暗的大厅内外人看着并不明显,但很快就舒展了开来,她捡起那个裂了边角的信息板,吩咐道:“这件事情不关我们的事了,我会亲自去处理,给轨道舰队发消息,让他们的舰队原地待命正常执行巡逻任务。解决不了的问题等我回来再说,如果有人向这里施压,你们直接让它滚去议会质询军部......”
“遵命。”
就在帝国中枢被巨大的动静彻底惊醒之时,处于风暴漩涡中心的几人却很平静,罗德抖了抖左手小臂,将袖子落下一截,露出一块普通的石英表,表中细长的银针咔哒咔哒地移动着。
侍者抱着手臂,也顾不得保持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焦虑的内心已经跃然脸上。没有人可以对此情此景视若无睹,那不是一堆流星,而是带着森然杀意的刀雨,唯一的相似之处,可能在于人们会对着划破天际的流星许下美好的愿望,而看见这些东西也会许下愿望,只不过大概是临死之际的诅咒。
阿列特想起了曾经在军事学院进修的时候,在提到轨道轰炸的时候,老师们总是避不开一场发生在帝国遥远边境的军事行动,在一颗名为皮亚斯的科考星球上,科学家们在异种智慧生物的引诱下,联合护卫舰队密谋了一起震惊帝国的叛乱,叛军虽然被很快击败,但其造成了帝国一颗重要矿业行星上的工业设施全部被毁,而这些设施的全部出资都来源于军部下属企业。在军部高层的震怒下,帝国出动了一支完整的主力舰队,对那颗居住着所有异种族人的星球进行了灭绝轰炸,没有当初议会草案中的审判,只剩下了一颗化作焦土的星球,翠绿的植被成为齑粉,幽蓝的海洋全部蒸发,只剩下了帝国教材中那几张科考队上传的寥寥几张照片,成为了所有帝国新兵第一次直观接触轨道轰炸的生动教材。
他眯了眯眼,不知为何,他总是相信眼前这个带他来到这里的男人,从见面的那一刻起,他就习惯性的如此。头顶这些东西当然不足以对这颗星球如何,但从那些显现的特征判断,威力仍足以夷平这个几平方千米的湾区,不过那些东西真的能落地么?
“你现在一定很疑惑,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么?”忽而罗德抬起头来,微笑着望着阿列特。
“你会告诉我的。”阿列特并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
“这里的一切都要结束了,是时候为你解释一下了。”罗德不以为然阿列特冷淡的态度,他这样的人很难生气,特别是对于这位他未来的皇帝陛下,“你肯定很难理解为何贝尔蒙特会如此的重要,我要带着你来这里,然后得知了消息的议长阁下近乎歇斯底里的动用了一些世界深处的力量,冒着被人弹劾的麻烦也要毁灭掉这里,这种超规格的待遇很难想象会出现在一个家族身上,还是一个远离权力核心数十年的家族。”
“不过杀人灭口罢了。”法罗尔冷笑,“如果我没猜错,亚特兰大一定发生了什么。”
在三人说话之时,湾区之外传来巨大的声响,声音低沉浑厚,如同大洋深处的鲸鱼低鸣,这样奇特的声音让两个家族的家主不明所以,但阿列特听出来了,那是引擎的轰鸣声。
在深沉的黑夜中,遥远到快要看不见的地方,巨大的黑影刺破了深夜之幕,尾部的暗紫色弧光即使隔着海雾也能看见。
大推力聚变发动机,暗紫色的弧光是引擎中高速流动的离子体的颜色。这是一艘巨大的舰船,而且是轨道舰船,因为只运行在大气层内的船不会使用这种专门用来天地往返的大推力聚变引擎,这是只有需要频繁加速的船才会装备的东西。阿列特怔了怔,他似乎明白了,明白了这个男人打算怎样对付那些头顶的死神。
“你很聪明,但在我看来,你们也更加愚蠢。”罗德轻笑,法罗尔的插话并没有让他觉得有道理,“莫德里奇能坐在这个位置上,成为目前看来帝国历史中权力最大的议长,如果他仅仅只为了那点东西,他就不会有今天。”
“他想要的,不是你们贝尔蒙特的东西,或者说不是他要,而是他不希望那个东西被我用来做该做的事。怎样毁灭一个东西最有效?自然是连带着一切都毁灭,以另一个因由去毁灭,让后来者都无从查起。”
“是什么东西?”阿列特也感兴趣起来,这种皇室秘闻都不曾记载的事物,没有人会不感到好奇。
“一把钥匙。”
“钥匙?”法罗尔惊疑。他的脑袋在这一刻闪过了无数的念头与画面,从家族的秘闻到密藏,从历代家主的遗嘱到信物,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东西,即使扩大范围,将这个艺术家口中的钥匙理解成任何具有“开门”属性的事物,在他的记忆中也是空白一片。
“不用去猜了,这是属于你们家族第一代先祖的保管物,自然不会传承下来给你们。”罗德摇了摇头,对于法罗尔的茫然眼神给出了答案,“只是取出这把钥匙,需要你们家族最古老的身份证明,那块被收藏在亚特兰大你们密窖里的红石戒指。”
“所以需要我活着到那里。”法罗尔沉默了。
“你只需去将它交给我,一切关于你们家族的噩梦就结束了。”罗德再次望向左手的腕表,银质秒针重重地弹入最后一根轨道,头顶高空处传来剧烈的轰鸣。
巨大的火光再次点燃了夜空,与前次不同的是,这次伴随狂风冲击而下的,是巨大的残骸和无数的碎片,残骸很快到达了地面,撞入了纳达湾区的浴场,那些原本还算保持着结构完好的别墅叠层被巨大的钢铁怪兽尸体碾压,砸进地里,合金巨柱弯折发出刺耳的吱呀,那是比女仆踩在松木上凄厉百倍的怪叫。残骸碎片飞溅,带着未熄灭的大火横扫了林区和街道,路灯和巴士被拦腰切碎,最后那些剩下的碎片纷纷打在了崖壁上,如果不是维登城堡的高度足够,他们现在的四周也会像那些可怜的度假别墅一样,成为废墟。
“我们该离开了。”罗德对已经成为废墟的湾区看不出丝毫情感,只是将腕表的计时器拨到了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