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又脏又旧又缺乏新鲜果蔬的船上下来,船长迪奥戈-洛佩斯-西奎拉特意换了一身葡萄牙皇家海军的新衣裳,踩着皮鞋,赶紧吃了一颗当地新鲜的水果,不想让人看见他由于缺乏维生素c而牙龈红肿的一口烂牙。
阿方索-德-阿尔布克尔克也在这艘船上。他惊喜地看着海图,认为满剌加的地理位置实在是满足他远东计划的重要港口——这里控制来往印度、中国、爪哇、暹罗的航道,乃是海上咽喉、海军必争之地。于是主动请缨陪同船长西奎拉一起面见满剌加的苏丹王。
“船长。”阿方索摸了一下三角帽的前额示意敬礼,“这地方可真是个富裕的港口啊。”
“可惜咱们的印度总督阿尔梅达大人没把远东放在眼里,他还沉浸在大捞印度的茶叶、橡胶和黄金中呢,达伽马都封了伯爵了,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才有发达之日啊!
愿主保佑今天的翻译靠谱,不然,又要动用我的双枪了!我一把老骨头,砍人还真砍得有点累了。天主保佑。”
“顺不顺利,或是砍人、或是军舰大炮,我们奉的,都乃是天主的旨意。”阿方索道,——而且,真十字架的碎片有反应,这里有特殊的灵力,很有可能是圣杯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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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沉星见舒夜对占城的风土十分好奇,就在尼古拉等人取金银运米粮之时,带着她在港口土人的集市上逛来逛去。她从没吃过拌着酱油的青芒果,也没吃过菠萝蜜,如今目不暇接。沉星少不得一一给她讲解,还总要请她一碗解解馋。
戈舒夜端着一碗菠萝蜜在吃,不小心踩到了一个什么人,她低头查看,吓了一跳,是一个黒瘦干瘪、失去了两条腿,坐在一个蒲团上缓慢移动的乞丐。他的两只手由于长期的支撑变得十分粗壮,身上其他人部分,脸和躯干却都干瘦的像是一具骷髅。他面前摆着一排用细细的白柳枝编织得很精细的蒲团,上面充满蓝色的精致的花纹。
戈舒夜连连道歉,身上也没有长物,只能拆下手上最后一片金片,递给乞丐。
那个乞丐却紧紧握着她的手,嘴里一直不断重复地喃喃地说这些什么。尼古拉-郑想让手下将他赶开,戈舒夜道:“尼古拉大哥,天主不是叫你要有仁慈和公义之心吗?周围有人能听懂他说什么吗?”
顾沉星从身上掏出来几个大明的铜币,问了问当地的人,于是此时有几个当地的儿童上前,叫嚷着,不一会儿,叫来了商铺里一个似是船上伙计的人,为他们翻译。
“这个乞丐说他叫王子!”牙牙学语的稚儿们开心地分享着他们能获取的所有信息。
翻译道:“好心的小姐,这乞丐说,他不要钱,他用手编的蒲团卖钱,上面美丽的花纹得到当地妇女的青睐,让他足以维持温饱。但是请你停下来听一听他的故事。”
乞丐:尊贵的小姐,谢谢你能停下你的脚步,听听我这个可怜的人儿的故事。
我曾经是一个无忧无虑的王子——是的,周围的人以这个名字嘲笑我,谁又能想到,我曾经真的是一个高贵的婆罗门呢?我出生在印度的一个城邦,生在美丽的梭罗树下。
我所在的城邦坐落在印度的海边,丰腴的土地和潮湿的海风给我们带来了丰富的物产和巨量的财富,海上来往阿拉伯的帆船载来金银、瓷器、丝绸和香料,在终日不绝的香料的紫烟,如同一个梦境缭绕在城邦之上。
自小长大,我的美貌震惊了父母,也惊动了整个城邦;婆罗门和佛教的僧侣们都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人。
因为容貌美丽,我的王后母亲和国王父亲十分疼惜我,城中婆罗门教最智慧的大师为我膜顶开示,我终日沉浸在高妙的经文、美妙的音乐和犍陀罗高深的艺术之中,不知为什么,还学会了编织花纹美丽的蒲团,就这样,我无忧无虑地长大了,如同莲花的花心被包裹在莲花瓣之中。父母又为我寻访亲事,迎娶了邻国美丽而富有的公主;婚后我们生活十分和睦,有了可爱的孩子;联姻让我们两个城邦之间的贸易更加密切,财富也愈加多了。
由于大师的开示,我天性十分仁慈,经常为邦中百姓减免赋税,发放医药,邦中百姓团结安乐,感恩戴德,他们称呼我为“幸福王子”。初生的婴儿都会以我的名字命名,是他们的父母希望他们能够像我一样美丽而无忧无虑。
有一天,两艘帆船到达了我所在的城邦的港口。上面下来的人面黄肌瘦,浑身长着跳蚤和虱子。他们说,自己是远道而来的商人,他们只为追求神的救恩,去寻找能医治百病的圣少女,解除他们国王黑死病的痛苦。航行的路途是多么地生死难料,向我们哭诉隔壁城邦的王是多么凶残地屠杀他们,向我们寻求帮助,希望我们能够给他们一块地方居住休息。
仁慈之心促使我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以低廉的价格交换他们那些粗糙的工艺品,给他们盐和米,医治他们的病人,给他们地方居住,并且邀请他们到我们的宫殿做客。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群佛郎机人越来越多,男女老幼都迁移过来居住,并且在我们的城邦的领土上建立石头的堡垒。而原本和我们往来很少的邻邦,却和我们摩擦渐生;原本平静幸福的城邦,却常常发生杀人事件。
每次城中发生了杀人,这群红毛的佛郎机人就说是邪恶的邻邦派人来做的坏事,并且信誓旦旦地在国王面前发誓;直到两个邻居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不好,直到爆发了战争。
在战斗的号角吹响的那一刹那,那些佛郎机人从石头的堡垒中拿出火枪和大炮,率先占领了我的宫殿;而他们口中邪恶的邻邦,已经被他们的大炮轰开城墙,城中男女老幼都被他们杀死,当做奴隶贩卖,城中的黄金被搜刮一空——
他们也是这么对待我们的。将我的亲人和孩子们赶出宫殿,抢夺我的妻子。两个城市都被他们的铁甲步兵、马队和铁炮所攻占,殖民地的佛郎机人,老幼甚至跑的小孩都是他们的信使、间谍和帮凶。这时我才知道,当我怀着仁慈之心,把他们当做客人邀请到宫殿中进餐时,让他们眼睛闪闪发光的不是友谊,而是宫殿中的金子;
他们先假意以通商为由,建立佛郎机人的居住区,然后自己制造一些事件,以此为理由要求他们海军的进驻。无论当地的领主如何处理,无论是坚决的抵抗,是虚与委蛇的拖延,还是卑躬屈膝地服从,结果都只有一个——被大炮打碎城门,被马蹄踩碎头颅,被他们夺走土地和黄金,他们口中称呼着神的名字,心中却没有任何仁慈,打着神的旗号,做出的都是最恶毒最残忍的事情。
他们号称为了寻找圣少女接触瘟疫,却会将病死之人的尸体扔在神圣的水源上,让整片土地上传满瘟疫,像是黑色的死神在土地上蔓延。
我已经一无所有。他们说,念及我一开始帮他们,就不杀我,将我贬为一个奴隶,留在皇宫之中,伺候领主的妻子。
领主的妻子从海上千里迢迢地坐船来到此处,从此住入了我的皇宫之中。她总是很多抱怨,抱怨印度的气候太过炎热,抱怨印度的米饭不合她的胃口,抱怨她的丈夫不懂得怜香惜玉、为了金子长久地离她而去,让她独守空闺。
美丽的容貌让我勾起了她的兴趣,虽然我不愿意做出苟且之事,但是想到我的妻子也已经被他们霸占,报复的恶念占了上风。
但是我错了,我们的事情败露了,这女人一改风骚勾引人的做派,在他丈夫面前哭诉,说是我的罪行。法庭便砍掉了我的两只脚,将我扔在泥水之中,自生自灭。
梵天发起了大水,我被冲入海中,跟着锡兰商人往东,一路上得知,原来从非洲到古里、柯枝、锡兰、缅甸的航路,尽被这群佛郎机人所占,;沿路富庶的港口,也都被他们用这种方法占了去。他们就像木头上的白蚁,一旦出现,就要将你的邦国全都吃去,一开始假意通商,后面都会将你的城市屠戮抢夺。
后来,我从暹罗、真蜡一路而来,直到占城。很多时候,想起当年我身体完全,家庭美满,还是幸福王子的我,感到如同一场梦幻泡影。我口中所诉说的故事,也都被当做一个年老失望残疾的乞丐所发生的幻觉之语。
但是邪恶的佛郎机人还在一路向东,他们总有一天会到达占城。我将他们的路线编织在了蒲团之上,希望创世之神还能仁慈到,叫人听见我的声音。”
戈舒夜听完他的故事,于是花钱买了一个他的蒲团。只见精美的编织上,竟以染成蓝色的草须描绘出了非洲、印度、马来的各个港口。
“佛郎机人,他们快到满剌加了。——他们一定会攻打那里的。”戈舒夜看着海图,道。
“为什么?”顾沉星问。这幅经历沧桑的手编织出的海图和他记忆中熟悉的福建华人针路图不太一样,在没有精确比例的时候,人都会将自己经历过的土地放大一些,而没有到过的地方画小一些,所以满剌加不过是几个小岛。
“大洋汇聚之所,海上咽喉,兵家必争之地。他们在找圣少女?——我们得快点去通知前线的人!”
顾沉星转过头,注视着她:“我还以为你恨他们。”
“他们?”戈舒夜对于顾沉星的用词感到不解,随即明白过来,他是指沈自丹和周敏静两个人。“这是公事,一码归一码。”
顾沉星语气凉凉地说:“哦?”
戈舒夜想了一下,道:“我不该在决定离开他们之后,还对他们怀有感情,不舍之情,是吗?”
“按照人类社会的伦理观,最好不要。”顾沉星像在跟一只小猫解释按钮的用法的人类。
“那你能够完全不挂念天海豊的人吗?包括苏大小姐?”
“所以现在是你在抱怨吗?”
“就事论事,不能算抱怨吧。”
“我已经尽力在不想了——他们跟着沈自丹,只要当个小透明,不违背他的心意,生命安全总还是有保障的。”
“你可以担心他们的,你也可以担心她。”戈舒夜道,“就像以前一样。这不是正常的吗?”
顾沉星道:“好吧,但就算是这样,也不该是你去,你——”
“我失去了灵力。”戈舒夜补充完他没忍心说出口的话,同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的心好硬啊,好像枯萎的花朵,曾经柔嫩、松软、芬芳的花瓣都变黑、干枯、脱落,只剩下干枯、坚硬、扎手的木质部。
为什么冥冥要这么折磨世人呢?
对不起,你来的不是时候,是我的心灵虚弱到低谷的阶段,是无法发出爱意的、干涸、疲惫、沉重、空虚的心灵。如果说还剩下什么是可以坚持的,就只剩下翔士的自尊和保护药师的职责了。
我千疮百孔的心灵已经暂时不再渴望爱了,
在命运女神一百次的打击下,在浑身褴褛破碎的败局下,我只渴望一场胜利。
“好吧,我们去。”
去追求一次胜利,看看能否得到胜利女神的垂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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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剌加掖咽喉之所,阿尔梅尔真是瞎了,不赶紧拿下这里——他是打算留给西班牙吗?”阿方索用葡语小声吐槽道。西奎拉踢了他一脚,脸上堆上笑意:“尊敬的满剌加苏丹大人,我是西奎拉船长,代表葡萄牙的国王努曼艾尔一世,向您表达最高的敬意。”
马末沙苏丹很有风度地示意二人可以坐下。
“鉴于我们是长途远航,满剌加又是自由港,希望仁慈的苏丹可以在城中画出一块地方,给我们葡萄牙人居住,允许我们建立民居和教堂,允许我们和这里的商人自由贸易。
国书在此。当然在此地,我们绝对也会听从您的命令,绝对为您效忠的。”西奎拉很有外交技巧地开了很多空口支票。
马末沙苏丹看了看国书,由于每年来到满剌加的不同肤色种族的商人非常多,能够使得港口税收增加,阿拉伯人、印度人和中国人也都很文明,相安无事,于是他乐得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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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印度商人听闻葡萄牙人要入驻满剌加的消息,纷纷跑到宰相敦墨泰西的府上,哭诉葡萄牙人的凶残。
敦墨泰西与商人行会的关系很好——这个很好,指的是商人行会每年会用巨资贿赂他。所以敦墨泰西的动机并不单纯,他是听商人们说,葡萄牙人会导致行会生意锐减,才非常在意的。但结果就是,这一个个家破人亡的印度商人有机会到马末沙苏丹面前一一讲述自己城市的悲惨经历:
当年是怎么接纳这些葡萄牙人,跟他们贸易,给他们划出居住区,又被他们以“异教徒”的名义残忍杀害、屠城践踏的。
阴云漂浮在马末沙苏丹的眉头上,他开始犹豫了。
“苏丹大人,你是穆斯林的救主,看在真主的份上,你一定要保护所有穆斯林的生命安全啊!怎么能让这群屠杀穆斯林的基督徒恶魔来城内呢?”
可马末沙苏丹还没有下定决心,因为几十年以来,进入城中居住的商人,很多不是穆斯林,大家不也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吗?城中清真寺和佛寺、婆罗门寺比肩而立、比邻而居,虽然有一些争地皮的小矛盾,但在他的协调和真主的宽容恩德下也总能化解,于是他犹豫道:“可是,满剌加是个自由港,不宜随便拒绝来此贸易的商人。若是得罪了他们,岂不会将事情变得更为复杂?”
敦墨泰西道:“怕什么?我们背后不是有大明使团吗?”
马末沙苏丹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要争取道大明的支持,哪怕是得罪了佛郎机人,他们长途跋涉,我们背靠大明,他们也没什么胜算。
这就请大明使团的医生去看看帕杜卡王子吧,顺便也来看看我。”他眉头一皱,突然想起来一片更大的疑云:水之巫女卡罗丽娜所言,似乎没有完全虚妄:铅灰色的阴影从西往东飘过来了,这群葡萄牙人真会像预言所说的那么凶残吗?
此刻他们看上去还像是无害的远航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