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碧蓝的海湾上,船队如同头雁率领的不同大小的雁阵在海面投下的阴影,一串串地在满剌加港靠了岸。
港口人摩肩接踵,众人只见穿着不同服饰、不同肤色,操着不同语言的人像是蚂蚁一样密密地挤在港口的集市上,商人们握手,在袖笼中伸出指头讨价还价。
在沈自丹的授意下,杨明、杨昶和费通事下船联络林家,远远看见港口通向城内的大路上,路两侧都是围观的行人,似乎再过什么节日,地面上都撒了花儿。正走过一队穿着打扮似是明人的人,他们等级分明,中间一群男女,为首的坐在人抬的轿辇上,个个衣服色彩缤纷华丽异常,鹅黄嫩绿的衫子,水红碧蓝的紧身裙子,女子都低头快步而过,脖子上挂着明晃晃的金子;男子都穿着绸缎的外袍,色彩十分夸张,按照大明律例商人不得使用的朱红绛紫,还有价值等同黄金的宝蓝,都披挂在身上,竟将穿着素色衣裳的沈自丹也比了下去。外圈一个监工似的头子,也穿着绫罗绸缎,只是颜色较为黯淡,跟着他是一群穿着白衣素布裤子、数着油亮大黑辫的梳起女仆,女仆们都是天足,忠心耿耿地护着女主人们。
杨明上前操着福建话问道:“可是南洋闽侯林氏的人?”
为首的那个人用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恁系喜密俩?”(您是什么人?)
杨明道:“恁额西共官话无?”(您会讲官话吗?)
那人上下看了看杨明,觉得对方来头不小,转头对身边一个仆人道:“gio修叶。”(去叫少爷来。)
一个穿白衣服的姐儿低着头跑过去,不少一会儿,白衣的梳起姐儿引来了一个肤色微黑,眼神清亮的年轻人。他上身穿着一件合体的汉人常穿细棉布白衫子,外面则套了一件和当地人一样的灰色蓝细花织锦的长袍,他操着一口流利的官话,亲亲热热地上前,道:“您海上平安!我姓陈,学名叫陈阮,因为是家里第一个男丁,大家给我起了个诨号叫陈丁,您叫我陈丁就行。陈家和林家都住在大栅栏营的汉人街上,您可有帖子名刺,我差下人去林家送个信。”
陈丁看杨明眼中有所犹疑,道:“您放心吧,大栅栏营住的都是汉人,很多都是当年随着三保太监下西洋的后人,我们陈、林、黄、王家又世代姻亲,我们虽然都是海商,但汉人商会中,陈家单管茶叶,黄家单管布匹绫罗绸缎,林家专管海药和南洋珍珠宝石,王家单管瓷器字画古玩,其余小姓家族依附汉人商会,互相联姻多代,知根知底。
再说,现在,这城中的路堵成这样,怕是一时半会动弹不得,请您稍安勿躁,饮杯茶再走。”
杨明放心道:“原来是南洋茶皇凤凰单枞陈家的陈大公子,幸会幸会。城中可有什么大事吗?”
陈丁笑道:“您是今天才到的满剌加吗?您来的太巧了,今儿正好是登霄节,白天马末沙苏丹和敦墨泰西宰相正在宫中祈祷礼拜,路上信众洒花瓣香料祝福穆罕默德,我家中女眷正好偷个乐出来看。只是南洋的汉人礼节更加严格,女子是一年到头不能出门的,只有趁着大节才有个机会游乐。
天黑之后,会有全城的庆祝活动呢!苏丹和宰相会与民同乐,首先和所有民众一起到清真寺中礼拜,然后发放白面饼和盐给全城的百姓。各位登霄节一定会被当成贵客的。”
陈丁于是给三人详细讲解穆罕默德当年是如何在五十二岁的夜晚登霄而去,变化成神。
杨昶眼神锐利,一眼在人群中认出了正在逆着人流往他们这边挤的林孟庐——他和林越庐实在是相似,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此前林越庐已经书信将他们一行之事告知,杨明将林越庐的信物交给他,林孟庐再三确认后喜出望外,道:“请杨通事立马带我去见沈大人——真是菩萨保佑,你们的风好,航程提前了至少五日!”
杨明道:“这是三保太监的飞廉如意帆在保佑我们,中间我们几乎没有停靠过港口,连占城港都没有停靠补给。”
林孟庐道:“到得正是时候,今日登霄节,马末沙苏丹在清真寺占得一卦,说从海上来的是贵客——他晚上祈祷过后会邀请今日到达的贵客参加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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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氏的黄龙号也靠港了——却是在占城港。
“这样我们就赶不上神威号了!”戈舒夜抗议地道。
“放心,我的船快得很——我们不光要补充粮食清水给养,还得把好货卖一卖呀!顾大少,我们帮了你,你是不是也应当帮帮我呢?”尼古拉-郑在早餐桌上,道。
顾沉星非常自如地用着刀叉,还能把银色的小刀在手中转一圈,笑道:“郑大哥,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当掮客吧?”
尼古拉-郑笑道:“顾老弟,正要问你,做买卖的功夫如何?”顾沉星道:“丑话说在前头,我可是天下第一纨绔子弟,只会花,不会赚的哦。”尼古拉道:“哈,那你养家小可难喽!我们正需要一个白身份的人帮我们把这船好茶叶粜出去,换成金银,——你大哥我嘛,在海上一带名声不太好听,只好借借你的名头,借借天海豊的招牌,来做这个买卖。到手金银,再籴入米粮,占城的米,一年可以产三四季,便宜得像泥沙似的;而满剌加的耕地不多,稻米都是由外部运入,凭借这个,咱们可以大赚一笔了!”
戈舒夜道:“茶叶在满剌加应当能卖得更高的价钱吧?为什么在占城就早早卖出了呢?——该不会,这船茶叶是……”
尼古拉-郑毫不掩饰,也毫不羞愧地道:“劫富济贫呀!这茶叶好得很呢,凤凰单枞,你喝不喝?”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戈舒夜也只好改换衣衫,下船去为尼古拉-郑卖茶了。占城天气溽热,众人都更换了半臂短衣,半截的裤子;戈舒夜则像这里的女人那般用筒裙围着腰上一圈,漏出半截腿散热,脚上登着木头底的鞋。占城乃是郑和七次郑和下西洋的海上第一补给站,贸易繁华,也有很多成规模的明人在此定居,因此城中以大明北方官话竟可以通言无阻;就是当地土人说的番话,也带有很多广西一带壮语和白话的词汇,加之不是第一次来此,顾沉星听起来竟然毫无阻碍,还能和当地人拉扯两句。
港城由一人多高的石头城墙围成,里面的集市像是由原来的村镇发展而成,占婆人房子是茅草和芭蕉叶盖成的顶。像中国西南少数民族一样,占族人将底层用木柱架空,防水隔潮,而在二楼上面搭建主要的区域。比较特别的,是非常高耸的盖满金色茅草的屋顶,通常一个村镇的中心,叫做龙屋,这高达几层的屋顶倒使得门窗显得过分低矮。集市靠近山脚的一片也有很多汉人的房子,是用石片石块打成的地基,隔绝湿气,再在上面砌筑墙垣、木柱,搭建梁架。汉人的商人总觉得搭高脚屋叫“吊脚屋”,吊死鬼似的不吉利。
汉人商铺人里看到天海豊的招牌,似乎并没有疑虑,还很多见的样子。
“你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呀!”戈舒夜发现顾沉星似乎认识这里的路。
“嗯,我小时候跟着镖局来过占城;那里——”他抬手指了指小山包的顶上,“看,那里还有很多红色的佛塔呢,也许应该叫婆罗门浮屠。上面描绘的是印度的神,湿婆天的故事。要不要上去看看?”
“好。”他们于是沿着林间的路径,上到荒芜的小山之上。绿意盎然的山丘上矗立着一丛丛朱红色页岩搭建的浮屠塔,这些塔敦敦的,有单独伫立的,也有五个一组的,当中会有一个拱形的门。
“占婆人原来是信湿婆的,就是婆罗门教。印度人用婆罗门教解释了天地万物、日月星辰的来源和转生;后来,佛教兴起,占婆人很多也就改信佛了,不过婆罗门教和佛教本来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两种说法倒是不排斥。——这个,佛塔,他们叫做林伽,你知道在婆罗门教里是什么意思吗?”
“是塔吗?”
“浮屠是梵语翻出的塔。林伽,是指湿婆大神的,那活儿。”
“呃……印度人民挺生殖崇拜啊……”
“又过了不知道多少日子,大约是受天方和马来人的影响,很多占婆人信了真主。”
“哇,他们的信仰还真多变。”
“占婆是个小国,他们认为自己是佛祖五比丘和龙女苏摩的后代——但神的问题其实不是神的问题,是人的问题。”顾沉星很有哲理地道,“看上去是神变了,其实是强大的民族变了,是人的关系变了。一群规模不大的人构成的小国,或是臣服于强大民族的麾下,改信改宗;或是抱着自己曾经的文化,慢慢地成为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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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剌加,马末沙苏丹的皇宫之中。
这马末沙苏丹四十多岁,身材干瘦,眼睛像鹰一样犀利,目光炯炯地盯着来使;宰相敦墨泰西则身躯肥厚,一张大脸膛,紫色而肥厚的下唇,显示出他常年掌权,权力欲望与控制欲都十分强劲的嘴唇。
赛义德捧着一卷包好的烫金叶的古兰经上前:“尊敬的马末沙苏丹,真主派遣我从遥远的西亚斯亚圣地,途经强盛的天朝大明,我带着金叶的古兰经和珍贵的大明瓷器来到此处(作者吐槽:他们在光禄寺偷走的杯盘碗碟),我们的船队正好在登霄节这一天到达,真是真主的旨意!您是它属意的哈里发,真主一定会保佑您的苏丹国、蒸蒸日上!”
赛义德吹捧了两句,肚子里没墨水没词儿了。不过还好马末沙和敦墨泰西都为他们在登霄节的来临感到十分高兴,没有注意到他扭曲着使劲想词儿的表情。
“欢迎您,远方来的客人!”马末沙苏丹颇有人主之风,“满剌加是真主保佑下富庶的城市,是一座自由的港口,税收低廉,我保证您和您的同伴们都能得到最好的照料,祝愿您的瓷器能卖出好价钱!”
这金叶古兰经其实是沈自丹预备好要敬献给马末沙的,但赛义德抠抠搜搜地不舍得,沈自丹翻了个白眼,从后面踢了他一脚。给费通事使了个眼色。
赛义德这才又重新摆出一脸营业笑容:“大明皇帝听说我要来满剌加,说满剌加与大明世代友好邦国,特意请阿訇见证送来厚礼,随船通事,费德敬。”
费通事上前行礼,令随从上前,站成一排,三个随从怀中都是一个两尺见方的精雕细琢价值连城的檀木盒。费通事拍拍手,三人同时将檀木盒子打开,三个盒子里面分别放射出金光、银光和七彩的光,光华登时将全屋子里的人的眼睛都要晃瞎了,宴会上的宾客、大臣和阿訇们都议论起来“真是大明天子啊”。
费德敬很满意地抻了一会儿,然后道:“大明孝皇帝送金叶古兰经给马末沙苏丹王;送银叶古兰经给敦墨泰西宰相;送宝石古兰经给帕杜卡太子。愿满剌加国运昌盛,两国邦交永固!今日是登霄节,先知穆罕默德触摸石板后,随四大天使登仙而去,愿古兰经能给苏丹王带来好运!”
马末沙苏丹看了十分高兴,大手一挥:“大明使者的船队,免税!登霄节城中所有船的税负减去十分之一!”宾客、大臣和商人们听到这个消息,都高声欢呼起来。
沈自丹的眼睛敏锐地观察着三个盒子的动向:金叶古兰经被仆人送到马末沙手上,马末沙虔诚地揩干净手,珍重地将古兰经取出;宰相敦墨泰西则是用敦厚的肥手一把将银叶古兰经抄出来,掂掂分量,计算自己的比苏丹王的少了几分几两——送给帕杜卡王子的宝石古兰经,盒子却被合了起来,送到了苏丹面前。
“大明皇帝希望古兰经能够通过阿訇不经旁人,亲手送达受佑之人手上,不知帕杜卡王子在吗?”费通事和沈自丹对视一眼,发觉情况不对,费通事装作不知情,大声问道。
马末沙苏丹和敦墨泰西二人面色有异,但马末沙十分镇定地回答:“犬子最近身体微恙,所以不便来迎接各位贵客,我替他收着,父和子收到的祝福便是一体了。”
费通事福灵心至,非常富有急智地道:“大明使者船上有上好的医者、药石,是福建闽侯林氏神医,愿意探望帕杜卡太子,为王子医治,为苏丹排忧解难。”
马末沙非常镇静、仿佛早有准备地道:“不妨,犬子害的是热病,传染的,对各位贵客健康有害,就不必了。”
费通事和杨明、杨昶与沈自丹交换眼神:果然还是情况有异。他们果然连帕杜卡王子的面都见不着。
只是满剌加目前看上去政通人和,正是南海上第一繁华之商港,到底帕杜卡王子发生了什么呢?怎么竟然闹到要向大明借兵的地步?
难道帕杜卡王子是不满父亲和敦墨泰西,想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