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过十数里,忽闻鼓乐隆重,响彻云霄。
马车里的冯润甚至清楚地察觉了嫡母博陵长公主整个人一震,旋即看了出去,便也追随着她的目光看向了车窗外。
旌旗随风招摇,恍若漫天云霞,却也遮不住远处身着盔甲的黑压压的人群。
车队停了下来,冯润也没有在意,只是看着将士执各色旗帜,分阵排列。
号角高扬,军旗猎猎,一眼望不到尽头,蔚为壮观。百余精骑自四面八方而来,飞沙走石,就像是刮过草原戈壁的狂风。
领队的各色旌旗招展,声音轰隆如同雷鸣。渐渐的,所有的声音汇合起来。
隔着车驾,脚下的大地依旧微微颤抖,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和——太上皇带领他的卫队缓缓而来。
万众齐呼,是同样的一句话:“神州上国,吾皇上皇!”
精骑的最前面,是率队的首领。
金铠银甲,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太上皇,傲然四顾,玫瑰色的夕阳下熠熠如天神下凡。
“大阅……”冯润听得嫡母博陵长公主掩口惊呼有声,“太上皇。”
晚霞的光照在博陵长公主的脸上,两颊仿若有殷红的玫瑰正明艳地盛开。
她嫡母看了过来,瞥向屏息凝神的贴身宫女,眼睛里,此刻仍然残留着一种少年人神秘而兴奋的神采余光:
接过内臣奉来长弓的太上皇,于马背上回身拉开就射,一箭正中红心。满场欢呼雷动。
“神州上国,吾皇上皇”的呼喊声,不绝于耳。
离得尚远,却因此地地势畅阔,一览无余。闻得万众高呼,刚学骑射的冯润也不免心潮澎湃:
这是精骑么。
大魏善用骑兵。而魏国的马一直很出名,在得到鲜卑慕容氏或者说源自汉人的冶铁制甲技术后,人马皆披铠甲的重装骑兵“甲骑具装”应运而生。其中“甲”为骑手用甲,“具装”指马铠。
而熟悉古代战争史的人都知道,由于披坚执锐且不惧“枪林箭雨”,可以抵近冲锋的重骑兵甫一出现,便成为打破战场僵局的利器。
年方七岁的冯润刚学到这里,不意就撞见太上皇阅兵。
马带马甲,人披铁铠。
马带甲,只露得四蹄悬地;人披铠,只露着一对眼睛。而后世的护心镜、明光铠也已经有了雏形,故而身披铠甲的武官骑在马上,夕阳下也明晃晃的,像一堵结了冰的墙面反着光。
有这么多。
冯润一时也有些不敢置信。然后,才听得宫女轻声回禀:“马车停了下来。”
另一个宫女道:“来的时候,还不曾听说。”
博陵长公主听到了,却只是微微地笑。
“这里是北郊。”她告诉他们,朝廷在京都平城以北设置了六个军镇,自西而东为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六镇,拱卫京都北方。
而沃野镇处于河套地区,朝廷在河套地区置河西苑,是一处重要的官办牧场,养着的便是这样的战马良驹……她说,“今年越冬,看来又要寄养在我们宗亲家的牧场里。等到来年春暖花开……”
博陵长公主突然停了话头,“沉香,去外面看看。”
宫女沉香起身就快步往外走,博陵长公主又叫住她,“寻人问一声。”
“是。”
外面断断续续传来的声音让冯润心里也有点不安,长公主的车驾里安静惯了,对这种身份来说,反常不一定是好事。
不过看嫡母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以素手支额,就像是闭目养神。探头窗外的她,便也坐了下来。
直到这一刻,她才突然想了起来,这次的大阅是不是有些突然。
她的嫡母可是皇族长公主,事先都没有收到消息。想到这里,她又不由的看向窗外,心里默默数着。
鲜卑军中建制采用“十一制”,简单来说,十人为一队,设十夫长,十名十夫长上设百夫长,往上是千夫长,万夫长。超过万夫长的将领基本上都是皇族。
每个战士对自己在十人队里的位置都很清楚,无论行军,还是作战,都有一定的秩序。教导她弟弟的夫子说过,“每三十匹一连,却把铁环连锁;但遇敌军,远用箭射,近则使枪,直冲入去”的魏国铁骑,所向披靡。
很是醒目。不过,更多的还是身着藤木软甲的轻骑。
重装骑兵无坚不摧,但牺牲了骑兵最重要的机动性,却成为其致命硬伤。据说为节省战马体力,骑兵大多时候都站在地上,只有发起冲锋前才提枪上马,并遵循“缓行——小跑——冲刺”的方式逐步加速。
所以,有着北朝最厉害的骑兵的魏国,也是以轻骑为主。而这里,他们确实和身后的步兵一样,不曾上马。骑在马上的都是百夫长以上。
“二姐,二姐——”她弟弟冯夙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指着窗外要她看,“白鹿,毛皮白如云朵,小时候就没有角。”
“是马,一早说了,是白马非马。”冯润纠正道,唯恐他再说,拿胡饼堵了他嘴。
都要五岁了。
也在学骑马了。冯润拉着弟弟坐下,让他专心啃胡饼,而她转过身,眺望窗外武场。
不同的骑兵,领队的旗帜不同,头盔和武器穗子的颜色也不同。以此列阵。
而骑兵在前,步兵在后。无论弓矢矛戟还是刀剑盾牌,大概因为受阅的缘故,都拂拭得璀璨异常。
太上皇,金铠银甲,万众瞩目。
“太上皇。”一旁的嫡女清喃喃一如自语。
冯润看一眼,正撞见她缠着长姐冯昭说话,她收回视线,拿帕子拭去冯夙鼻尖的胡椒碎。
宫里已经传出风声:
天子要大婚了。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嫡母博陵长公主回了太师府,就来了宫里赐婚的恩旨:
她的大哥赐婚天子的妹妹乐安公主。
而尚娶公主之前必然是有爵位的,不会低于候。七岁的冯润听她生母常氏盘算着,替她才四岁的弟弟盘算着,那么,同为嫡子的她二哥就可以承太师的爵位。
这是莫大的殊荣。
她也被拉着去谢恩了。跪在地上的冯润也在想着,她生母常氏盘算着的推恩令。
魏国还是沿用前朝汉武帝时期实行的推恩令:
这项政令要求诸侯王将自己的封地分给自己的子弟。后来根据这项政令,诸侯国被越分越小,天子便可轻易削弱其势力。
汉文帝时,贾谊鉴于淮南王、济北王的谋逆事件,曾在《治安策》中提出“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建议。
其具体办法是,让诸侯王各分为若干国,使诸侯王的子孙依次分享封土,地尽为止,封土广大而子孙少的人,就虚建国号,待其子孙生后分封。
汉朝原来施行的是郡县制,所以制定推恩令是在郡县制的基础上做的改进,由以前的各诸侯所管辖的区域只由其长子继承,改为由诸侯王的长子、次子、三子共同继承。她生母常氏喜滋滋地说,“现在,嫡长子是用不上了,你四弟夙儿刚好补上了这个缺。”
她生母常氏捂着嘴只是笑。这时魏宫的一些旨意,尤其是这等喜事都会提前露出风声来。
就像天子大婚。
而知情如她嫡母博陵长公主,按规矩,是不能在接旨前对外说的。
停了一会儿,又听得她生母常氏说,“一出生就说他是个有造化的。你宫里的姑母也喜欢,说他生得好,白胖讨喜。”
简直是喜从天降。
然后,起身的冯润听到被请到一旁的内臣和她父亲说着话,“就像前朝汉宫的‘金屋藏娇’,太师府的福分还不只如此。父子俱列候,是天子的将军,唯天恩不可辜负。也是天子即将大婚,皇太后抚养天子的体面。”
宫里宣旨的人走远。回过神来的冯润明显觉得,所有人看她身边的三妹清,哦不,是嫡女清的眼神都不对了。
他们窃窃私语,是说,她就要做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