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运三年初冬,符家军许州都指挥使行营。
“信兵来报,瀛洲刺史赵延寿投降契丹,皇上已命杜重威为统帅,统领大军北上抗击。”端坐席上的符彦卿不怒自威,一身甲胄更凸显其超群气质,“皇上已下令符家军不日赶往定州,与大军会和,誓与契丹一决生死!不知诸位对此有何良见?”
帐内唯有烛影摇曳,众人缄默不语,揣度踌躇。
“将军,我一介武夫,食军粮、领军饷,本甘愿为朝廷肝脑涂地、誓无二心。可事到如今,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左厢军都虞侯夏尚直实在忍受不了愤慨郁结,拍案而起,说个痛快。
“自先皇驾崩,出帝即位,天下便没有过上一天安稳的日子,他把契丹人引到中原暂且不说,百姓饿死无数,兄弟们每天舔着刀尖过日子,他却不问朝政、挥霍无度、伶人成群,还跟自己的寡婶子暗自苟且,兄弟们早就不想伺候了……哎呦!你他娘的干啥呢!”
坐在一旁的左厢军都指挥使甄容听着他愈发僭越的言辞,再偷瞄符将军被烛影映衬的阴沉面庞,十分后悔没有在刚才捂住这个疯子的嘴,便灵机一动,将桌上的热茶假意碰倒,整碗茶一滴不落地全扣在夏尚直脚上,烫得他哇哇直叫。
“甄指挥使,您在做什么呢?”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角落传出,竟抢在符彦卿开口之前,似乎质问起甄容来。
未等甄容开口,那人便自顾自地答起来,“我看您是被夏虞侯四溅的口水逼得无路可退吧,要我说,夏虞侯最大的本领不是舞刀弄棒,而是这张嘴,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说话的便是坐在最靠近帐门、容貌俊朗的年轻小将,正咯咯地笑个不停。
甄容循声望去,暗暗骂了声“竖子”,转念又感谢这小子解围,否则,将军一旦大怒,左厢军非得受夏尚直牵连不可。
坐在旁侧的兄长符昭信忙使眼色,对他的顽劣也无可奈何。
“昭华,不得无礼!”符彦卿将军自是知晓此人的故意之举,“别尽说风凉话,你对夏虞侯的言论有何见解?”
“将军,昭华以为夏虞侯所言不无道理,如今天下乱象,百姓深陷水火,将士们早已疲于征战,朝廷的所作所为也着实令人心寒,正所谓兵不在多而贵于诚,如何扭转人心涣散才是当务之急。”夏尚直听到这位符将军平日最宠信的内侄也如此力挺自己,不禁更加挺直了腰板。
“不过,契丹对中原觊觎已久,势必会趁乱侵蚀我晋、占我中原。”符昭华话锋一转,“而这里是我们的家国故土,这里的百姓是我们的父母手足,几十年来,符家军一直为故土而战、为苍生而战,我们让要让父老兄弟们知道,只要有我们在,就会为他们流尽最后一滴血,战斗到最后一刻,视死如归!”
“华弟所言甚是,经阳城大战,您的威名足以令契丹和耶律德光闻风丧胆。事关国家生死存亡,符家军定要身先士卒,我愿随父亲前去征战!”符昭信抱拳陈词。
“将军,您知道我一向口无遮拦,虽对朝廷有怨言,却不敢违背军纪军令。我愿带兵出征,让契丹人滚出中原,还我河山!”夏尚直双眼通红,愤而起誓。
符彦卿闻此,顿时百感交集。
“诸位爱将,我符家军世代忠良,戎马倥偬,而在你们中间也有众多子承父业、代父从军的贤孝儿郎。如今大战在即,经过阳城大捷,契丹必定会用更多的兵力和手段牵制我军,而主帅杜重威也一直对我们暗藏夺权之心,此战内外交迫,势必会比两年前更为凶险,甚或是有去无归。今日,我不用军令束缚于尔等,想解甲归乡的可以竞自离去。”
盛唐之后,藩镇林立将中原大地四分五裂地切割,帝王之位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频繁更迭,黄巢手下大将朱温接受唐哀帝禅让,建立梁国。
而李克用、李存勖父子则以拥护唐朝为名于北方割据,不久,李存勖大败梁国,自立为唐帝。
好景未长,唐便因两代帝王内乱,使皇位易主到河东节度使石敬瑭手中,他登基后,国号确立为晋。
晋高祖石敬瑭一生功绩寥寥,唯有一事,足以让他“名垂千古”——认契丹皇帝耶律德光作父,并将扞卫中原的幽云十六州拱手相让,以求晋国片刻安宁。
石敬瑭去世后,其侄石重贵继位为帝,一反先帝认贼作父、与虎谋皮之卑策,拒绝向契丹岁贡,两国迅疾剑拔弩张,多次交战。只是没有了幽云十六州为天然屏障的国土,只能可悲地将士兵和百姓的血肉,累成最后一道屏障了。
符彦卿如是说,并非装作以退为进,确是心有不忍,也对朝廷极度失望了。
但帐内原本沉默的情绪,此刻却被感染得热血澎湃。
“尚直不走,没有国哪还有家!”
“将军,我家乡父老皆被契丹践踏于铁蹄之下,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属下愿追随将军前往定州平乱!”
“我等皆愿听从将军调遣,一并追随将军!”众位将领群情激昂,威声阵天。
“好!”符彦卿眼中浮现出别样的神采,“诸位将领听令,甄容、夏尚直、齐英带领左右厢军主力明日随本将北上,其余人等协助符昭信、符昭华镇守后方,拱卫京都。”
“属下遵命!”
“昭华愿随军共赴前线,望将军恩准!”
“军令如山,不可胡闹!”符彦卿断然拒绝了他的请辞。
“兄长与诸位叔伯镇守后方已然足矣,而将军旧疾未愈、带伤出战,昭华惟愿伴您身侧,尽忠尽孝!”
符彦卿面露难色,终还是松了口,“难得你一片拳拳孝心。夏虞侯,我便将昭华托付于你,望你能一路护他周全。”
“尚直必不辱命!”
议事毕,符昭信急切地将符昭华推回自己营帐,眉宇间带着一丝责问与担忧,“安歌,此去凶险,你不应如此草率行事。”
“二哥,你哪里是在担心我。”安歌扑到昭信身前,仰头忽闪着眼睛,“你是舍不得忍冬吧?”
“你这姑娘家的,几载军营历练,怎么尽学到汉子的粗野,真是愈发没有了规矩。”符昭信因被看穿内心而窘迫不已。
“我本打算此行前向父亲请命,让你俩这对青梅竹马早日修成正果,可是如今看来,我这下里巴人确是多管闲事。”安歌佯怒。
“此言当真?”昭信大喜,他知道,一旦妹妹出马,父亲无论如何都会被说服,自小他便晓得,父亲对安歌和对其他儿女不同,他给安歌鼓励和支持,亲手教她骑马、练剑、识字、论策,那份高高在上的父系威严,在安歌面前总是化为乌有一片绕指柔。
小时心里总会萦绕些许失落和嫉妒,但随着两人相伴长大,他发现,安歌身上的那份坚韧和悟性,的确是众多儿女中最出色,亦是和父亲最为契合的。而她也总是喜欢粘着自己,只要撒娇似的喊声“二哥”,自己便什么气都消没了。
“二哥,我符安歌承诺过的事,何曾食言?”她本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声音却渐渐低沉下来,“冬天快到了,她的病你我又不是不知,一到冬日,她浑身便如蚀骨般疼痛难忍,大病初愈之后,总感觉像渡过一场劫难。我与她虽名为主仆,实则以姐妹相待,我又怎会为了个人心志,让她去冒生命危险呢?”
须臾,他们瞥见一个清丽瘦削的身影正驻足帐外,冲安歌与昭信甜甜地笑着,宽大的暗色麻袍,更衬出她的瘦弱与肤色如雪。
昭信忙上前,替忍冬端起手中的托盘,一握住她手,便眉头微蹙,大步将她拉回帐内,“初冬已凉意浸渍,你晚上出去,要多加件衣裳才是。”
忍冬依旧甜甜地笑,嘴角的酒窝仿佛溢出满足与甜蜜。
“你们聊,今晚秋高气爽、月色皎洁,我还是照老规矩,夜观星象去喽!”安歌狡黠地一笑,提起托盘上的瓦罐逃之夭夭,走时还不忘调侃一番,“忍冬姐姐留给你,她煲的粥要留给我。”
看到安歌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夜幕,昭信迫不及待地道出心底潜藏已久的计划,“忍冬,回府之后,我便向父亲请示,娶你过门,让你做个无忧无虑的少奶奶。而你唯一需要做的事便是把身体养好,然后为我符家开枝散叶。”昭信最喜欢看忍冬被羞涩时,脸颊飞染一抹好看的嫣红。
“昭信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昭信听到忍冬平静如斯,内心不禁泛起狐疑。
她坚定地望着昭信双眸,“明日,我要和安歌一起走。”
“你疯了么?”昭信顿时火冒三丈,“定州之地,冬日极寒,朔风凛冽,别说你这身子,就连身强力壮的男子都可能会染上风寒,一个到冬季就缠绵病榻的弱女子,胡乱跟着安歌逞什么能?我看你是跟她呆的时间久了,心都疯野了!”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昭信,我心意已决,不可转也。”
昭信怒气冲冲地背过身,他的脑子突然变得很乱,忍冬和安歌一样,都有着自己一套不为人左右的独立思想,从她短短人生经历无数次错骨销蚀般的病症煎熬,到执意赴军营陪伴安歌,再到跨越身份的桎梏、选择和自己相知相恋,她都不为世俗伦理所束,都坚定着一旦笃定便不会再改变的信念。
忍冬从背后环住昭信,贴着他温热坚实的脊背,“安歌此次出征,势必有很多危险,这里只有你我知晓她的女子身份。你虽承诺娶我入门,但此刻我仍是符家的婢女,陪伴安歌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你就让我圆满地得道吧,等我归来,那时我的人生便只有你!”她相信,昭信终会心软答应,而自己在他心里,也能永远保持韶华如初。
昭信紧握她的手,艰难地点点头,内心总盘桓着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安,虽拥着她,却总觉得她像高高漂浮在空中的纸鸢,随时会被风吹走,再无影踪。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殊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是夜,静水流深,岁月安好。
帐外,星空寂寥,暗夜无边。
安歌独坐山坳,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痛苦,泪水肆意。
天还未亮,安歌便感到帐外有人踱步徘徊,她不忍吵醒熟睡的忍冬,便悄悄披上外衣,出门察看。
“二哥,”安歌掀起帐帘,映入眼帘的是双眼布满血丝的昭信,看着昭信对自己心疼地笑着,便知自己也和他的倦容并无两样,她知昭信是担忧忍冬不眠不休,而自己,却是为昨夜得知一则惊心讯息而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我在你们帐前呆了半宿,没怎么听到忍冬咳嗽,往年这时,她夜里便开始犯咳,想来身子该是好多了。”昭信滔滔不绝地对安歌说着,也好似试图说服自己,努力压制着惴惴不安。
“安歌,我的好妹妹,你定要照顾好自己,征程漫漫,战场上多替父亲分忧,也不要太逞强。”他将安歌的碎发抿到耳后,硬是挤出一抹笑容,“替我保护好忍冬,我在这里等着你们凯旋,然后,便就该听你唤忍冬一声‘二嫂’了!”
感到昭信指腹粗糙的茧子拂过,安歌一阵撕心裂肺,眼泪已不由自主的坠落。她赶快转过身,装作若无其事,“卯时了,大军很快便要集结,我还是先唤忍冬姐姐起来梳洗吧。”
掀开帐帘,便见忍冬正在整理出征的行囊,朝二人静静笑着,好似这就是小时候他们共同经历了无数次的清晨,安歌与昭信练好剑,踏入屋内享用忍冬为他们备好的早膳。
她便总是这样安静地坐在榻前的木杌上,撑着下颚观望阳光映照之下,屋内尘埃翩舞飞扬,等待他们归来,眉眼弯弯,静宜芬芳。
枯藤结出新芽,时光翩然轻擦。
风声呼啸,打破了他们对往日安乐时光的追忆,而这种静谧相伴的清晨,之于他们,或将再难拥有。
“二哥,昨晚我听你说,为忍冬姐姐准备了什么新奇玩意儿,快拿出来让我开开眼界。”安歌强颜欢笑,将昭信拖入帐内。
昭信从怀里掏出一个精美的“小木匣”,交予忍冬,里面躺着一节红彤彤的圆筒爆竹。
安歌凑上前去仔细端详,却不禁笑出声来,“嗨,你这算什么新鲜玩意儿?”
“你这丫头懂什么,这不是普通的木匣,这是罕有的‘木化石’,千年前是木头,现在就变成了石头。”
触上去如玉石一般温润顺滑的手感,惹得安歌连称妙哉。
“而这节爆竹则是我向军内通理火石术的工匠所学得来,”昭信眉飞色舞地说着,“待它点燃飞天,便能幻化出一副精美绝伦的景象。忍冬,等你们平安归来,我便在星空下,借这只爆竹,展示我对你至纯至上的心意。”
忍冬将沉甸甸的匣子握在手心,喃喃地说,“带着它,便仿若你在我身旁,我很踏实,很欢喜。”
说着,她也从腰间抽出一条折叠整齐的丝绢,递与昭信。
洁白的丝绢一尘不染,唯有角落处绣着一朵傲然的忍冬草,烛影晃动间,昭信竟有一刹那分不清它究竟是在极寒条件下顽强求生的忍冬草,巍巍生姿,还是只存在于生死交界的曼珠沙华,曳影幽幽。
他脑中忽地闪过她少时说过的一句话,“忍冬若有一日熬不过寒冬,就会变成曼珠沙华,在生死边界等待着他。”`
刹那间,号角鸣起,刚铎低沉。
屹牙旗,大军齐备,整装待发。
“昭信,在你身后的百姓与山河,为父便全权托付于你保护庇佑,大战在即,希望你能摒除杂念,守住这块土地,不受贼人侵扰。”望着青涩未脱的爱子,符彦卿好似看到年少的自己,他要让昭信明白,一切儿女情爱在乱世战火面前,均无藏身之地,唯有直面生命赐予一切必经的坎坷和磨砺,才能淬炼出真正的成长和担当。
“父亲之言,昭信铭记,誓不负重托!”
“众将听令,大军起程,向栾城进发!”
马鸣长啸,志枭逆虏,北风呜咽,黄沙漫天。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战马飞驰间,安歌回顾身侧的忍冬,是从未见到过的从容与矫健模样。
她们相视一笑。
安歌知道,这一次出征,是为了保护山河完整,更是为了帮助忍冬,了却人生的最后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