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悠扬婉转的歌声入耳,伴着她最心爱的《九歌》,灵谧安详,沁人心醉。
她蜷缩地伏在他的膝上,犹如婴儿般依偎眷恋着宽阔结实的胸膛,一双修手轻抚着她绸缎般垂地的乌黑长发,柔然绕指,温意缱绻。
她真想就这样沉沉地睡去,永不醒来,但身旁的爱人仿佛并不愿让她得逞。
“这一生,你究竟是谁的安歌?”
“你又来恼我,当然是你的,只是你的安歌。”她吃吃地笑着。
“这一世,幸得遇卿。与子偕行,我才不觉孤寂,也才能实现那些功绩。”
“这段时日,我真的好累,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所以今日,你莫来闹我笑我。”低沉温润的声音环绕在安歌耳畔,着实令她心安,她嬉笑着,手上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紧握住他如云中君般的飘逸衣摆,就要入睡。
“安歌,我时间不多,只想告诉你未曾来得及说出的话。无论我是生或死,都只愿有朝一日能结束这阴天蔽日的绵绵征战,天下苍生不再命如草芥,日夜惊扰于幽霾战火,所有人能自在地游遍大好河山,阅尽世间繁华荣锦,齐享太平安乐的笙歌。哪怕它的实现会将我的血肉熬成枯骨,会将我从史册抹去,甚会将我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不!”安歌猛地起身,捂住他呼之欲出诅咒般的誓语,却又仿佛想到什么,努力睁大双眸,贪恋地望着这张回忆了无数遍的俊颜。
“我无法见证的,你要替我见证。我未竟的心愿,我信,亦是安歌的执念!”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炽热的掌心将她内心萦绕的离殇驱散一空。
“这是你我穷尽一生的夙愿,我都懂,你放心。”安歌凝望着他深邃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起誓,“这份执念藏在心底,海枯石烂,经久不断。”
仿佛又回到成亲的那一日,红烛摇曳,海誓山盟,月影薄纱,青丝蒂连。
他微笑着安抚她重伏膝间,轻轻开始新的吟唱。
“江山如画,神采满枝芽。琉璃瓦,汀水忆满厦。”
安歌含着笑,甜甜地睡去。
终于,这一次,依偎在他身边,再无恐惧,空灵未央。
人们总是期盼在梦里,因为,梦醒了,却发现无路可走。
一滴泪带着对欢娱时光的无限眷恋,从她的眼角悄然坠落,犹如划过天际的流星,极度璀璨,却又注定生时短暂。
泪滴落在她的手指,瞬间燃烧了她渴望紧握住的翩然衣衫,也灰烬了那个永远不愿醒来的梦。
她回到了真实的世界——这个没有他的世界,心无所托的世界。
在被黑暗驻足了大半的隆恩殿,他已成为堂前矗立的冰冷灵位。
她本计划,将身躯在他身旁一同埋葬,从此,他们的世界再无别离和悲伤。
却未曾想,他径直走入自己的梦,给了她多少日未曾享受过的片刻安憩,更给了她不得不活下去的动力——代他,守望这片用身躯与心血铸就的万里河山。
如今,能够避免黎民百姓被铁骑践踏荼毒,能够以最小的损失换来太平,能够护住他倾尽一生全部努力的人,唯有她自己。
她拖开沉重的殿门。
殿外,残阳如血,像极了两人约定要在泰山之巅观赏的灿烂余晖。
“太后,”女官不禁悲喜交加,怆然泪下,“前方传来消息,李将军被反贼害于江都,石守信、王审琦开城降敌,汴梁陷落了……”
如雪片飞临的消息缠住她的脖子,令其无法呼吸。
“不!”她一阵眩晕,高声怒斥,“他说过他有九条命……我绝不信他会死!”
女官扶住安歌微晃的身体,眼前覆着的翟衣,将是盛唐之后最为傲骨昂扬的帝国,最后一份熠熠尊严的荧光。
“宣殿前都点检,滋德殿觐见。”
安歌回首遥望晚霞弥漫,如昙花般至极绚烂。
今日一战,或许很早以前就注定了结局,暗藏了胜负。
但一切都阻挡不住她全身迸发的不屈和正义,带着往日的从容与自信,奔向人生中的凄美绝唱。
隆恩殿到滋德殿这一路,安歌回望自己一生,跌宕起伏,犹如交错恍惚的梦境与现实。
这一生,多少战,多少豪情与激荡,多少情义的来去与过往。
而今,唯有她一人,踽踽独行,奔赴战场。
浮生皆一梦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