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赴先身着便衣,褐色的交领衫套在他的身上,就和寻常百姓无异。
他推开寺院的大门,千年古刹积累的岁月的灰尘,从门框上纷纷飘落。
踏着长满青苔的黑砖,尘封的气息逐渐解冻,成赴先感觉到这里逐渐让他亲切,身心也不由得放缓。
古寺的住持是个年轻的和尚,法号了梦,看到成赴先走进,依旧扫着自己的地,说:“施主想要求签还是进香?签和香都不收分文,若是想捐香油,两文钱放在大殿上就可以。”
“这般清苦,你的寺庙又是如何才维持下去的?”成赴先停下了脚步。
“出家人无不求身外之物,自给自足即可。”了梦说话间,成赴先才看到院子里种的菜。
了梦接着说:“若施主觉得求签还不够好,我还可以给施主唱一段经文祷词,可洗涤灵智、消除烦忧,只是需要额外交纹银二两。”
“二两银子,一千两百文钱,够贫苦人家过一整个月了。”成赴先微微一笑,“果然即便是佛祖,眼中也有高低贵贱之别。”
出乎意料,了梦住持摇了摇头,说:“不,佛法平等,听诵经唱词,其实和求签拜佛一样。二两银子花费与否,佛法愿力皆无边广大。”
“那……”成赴先反而好奇了,既然这样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只因一些富家大户愚昧,觉得免费求签太过容易,又不愿用心膜拜,以为多缴纳钱财,就能洗清罪孽。小僧几次劝告,皆无用之功。不如顺水推舟,还他们一个心愿。”了梦住持开诚布公道。
“原来如此,”成赴先哑然失笑,“世人皆如此古怪,求而不得时痛苦万分,若轻易得到,反而又不愿相信了。”
“那施主……”了梦道。
“我愿意花那二两银子,”顿了顿,成赴先补充道:“当然,我也不是像那些人一样傻,只是单纯想听大师为我解惑一番。”
“那好,施主请随我来大殿。”
了梦将扫帚轻轻立于墙角,带着成赴先向内走去。
在他们离开后,古刹的大门,再度轻轻开启,邱少鹄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古寺的内部,看上去和外面一样古老,极简的陈设,大殿上的佛像色彩也有些斑驳,却十分干净。
成赴先坐在了大殿正中的蒲团上,看了梦换了一身袈裟,这是他在庄重场合才会特意换上的。他一手持经,来到一个佛案边,上面放着木鱼、磬、手铃这些礼器。
了梦在铜磬上敲击一下,悠扬的声音经久不息,引人渐入佳境,伴随着空灵的声音,他开始诵唱经文。
声音之中充满了磁力,似来自于亘古洪荒,带来了隐秘的召唤。空谷之中微风拂过,随之飘向高空,九天之上,万里平静,浮云雾霭轻盈,让人穿梭其中,沉醉不已。
佛教以乐入理,唱诵经文本是功课日常,成赴先陶醉于其中,微微闭目,眼角中隐约有晶莹涌动。
片刻之后,了梦停下了声音,成赴先才如梦初醒。
“施主并不懂佛理,”了梦忽然说:“不然,刚刚施主应该与我一通诵唱。”
“不错,”成赴先点头承认,“我不通佛理,也不信仙梵之道、飞升极乐,但我愿意尊敬他们。”
“这是何故?”
“因为我的母亲。”成赴先缓缓道。
“既是为令堂,也为我佛有缘人,施主不如将此佛祖为令堂请回去,可保佑她余生安康。”
“她早已去世。”成赴先沉痛地说。
“阿弥陀佛,节哀。”了梦双手合十,然后说:“若施主仍无法介怀,可前往暗殿一试。”
“暗殿?”成赴先不解。
“那边有三个暗间,各自有三位禅师坐在后面为人排忧解惑,施主可随意选择一间进入,对禅师倾诉心事。施主不知道三位禅师的身份,自然能放下芥蒂;暗殿帷幕后禅师也看不到施主的相貌,自然也不会泄露施主的秘密。”
了梦好整以暇地说。
“住持好意,在下心领,但心事之惑,终究需要自我想清楚,才能自我解脱。”成赴先谢绝道。
“心事由心声而成,声者,源于己而传于他人之物也,但凡心声而发,也莫不是由己至人所传递。人心之奇妙,也莫过于相互隔阂、又相互理解。”了梦说:“施主又何必执着于自解其惑。”
在了梦的劝说中,成赴先最终决定去暗殿,哪怕还只是看一看也是很好。
暗殿前,三个一模一样的门并列出现在眼前,如了梦说的那般,彼此毫无区别。
成赴先随意选择一个暗间走了进去,里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狭小的空间,也连一点多余的声音都听不到,只能闻到一些燃香的气息,让人精神放缓。
“阁下有何忧虑?”对面传来一个声音,看不到样子,但能听出来很年轻。
“并无忧虑。”成赴先说。
“若无忧虑,阁下何故来此?”对面似乎轻笑了一下,同时轻轻敲动了一个乐器。
悠扬的声音,将成赴先的情绪也不由自主带入其中。
“在下因家事为难。”成赴先放松了心灵。
“家事为何?”
“是因家父。”
“令尊可对你不好?”
“他是个很好的人。”
“那可曾待你不公?”
“他刚正不阿,虽严厉,但从无偏袒,无论对谁。”
“那又是为何为难?”对方好奇。
“是啊,”成赴先迷茫,“我到底为什么对父亲不满?”
沉吟片刻,成赴先回答:“其实我从未对他不满,只是对自己达不到他的要求不甘。”
“不甘?”
“母亲因我而死。那是二十多年前,昭国南迁,我们全家也从绝连关一起南下。我母亲,就死在了当时。”
“原来如此。”那个声音道:“兵马三月不见平,赤地千里无活人。我虽从未亲身经历那场动荡,仍能想象它的惨烈。”
当时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既有陶家父子趁势揭竿而起,也有巴中地区封闭自守。关外和朝廷貌合神离的律州部族也趁势集中了自身五部八镇的兵力,自立成国。那种动荡,许多经历过的人现在还活着,而他们都不愿谈及。
“我本以为父亲会因此恨我,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因为我没有保护好母亲,从那之后,我就总害怕他对我失望。”
“你既然有这些话,为何不曾对他说呢?”那个声音谆谆善诱,让成赴先渐渐迷离,“亲人间,并非无话不谈,但也需要交心。有些话,错过了,就再也没机会了。”
之后和那个声音一来一往,聊了许久,成赴先感觉心中的不快渐渐倾吐干净,意识也随之一清,才说:“多谢禅师指导,今天可以到此为止了。他日若有机会,我还会再来亲自进香。”
走出暗殿后,成赴先看到刻漏上的时间有些诧异,心想不知不觉过了这么久吗,足足有一个时辰。
“阁下慢走。”听到了成赴先渐渐远去的声音,暗间内的影子渐渐显现出来——是邱少鹄。
他熄灭了手中点燃的线香,奇特的烟气让人昏昏欲睡。
离开的成赴先不会想到,邱少鹄一开始就藏在暗间内,趁着刚才的机会催眠了他,问了一些成赴先根本不记得的问题——
……
“安息之地,你们查到了什么?”确认了成赴先已经失去了意识,邱少鹄问。
“安息之地……他们……”成赴先的意识若即若离,“他们围住了岭川宗。”
“围住岭川宗要干什么?”
“不……知道……但他们,应该是在找东西……”
“什么东西?”
“岭川宗的一件东西,我们不清楚……”
“岭川宗的人去哪了?”
“在这之前……我们就让他们离开了……”
“这么说,你们早就知道安息之地的动向?”邱少鹄隐约察觉到了什么,“那为什么还放任他们到现在?”
“没有……机会……现在想进入岭川宗,需要安息之地的……信物……但我们还未捉到他们的人,而且……他们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也就是说,想去岭川宗一探究竟,就得先有信物。但又因为安息之地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你们抚神督不知道他们的目标,也无法动作。”邱少鹄明白了。
“啊——哈……”成赴先打了个哈欠,马上就要醒过来。
邱少鹄立刻顺着原本的话题说了下去:“亲人间,并非无话不谈,但也需要交心。有些话,错过了,就再也没机会了……”
……
沿河而行,邱少鹄在想刚刚的事情。
“信物?如果是之前那个叫终池的老道,他身上应该带着,但偏偏不知所踪。”
邱少鹄想:“但想找到安息之地,或许未必那么麻烦。之前狄英探查岭川宗的事情,都被他们顺藤摸瓜找来,证明他们也很在意别人调查自己的事情。如果再如法炮制……”
时过正午,潮门河边空无一人。
太阳暴晒,几条船从上游缓慢漂下。
邱少鹄本来一扫而过,但马上警惕万分。
他飞快几步,从河边直接跳到河中央的船上。
船里面躺着的,是一具尸体,面色乌青,像被夺走了魂魄。
船连着船,每一艘上面都躺着一具尸体。
杀死他们的手法,和安息之地似是而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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