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家的三个姑娘自从得了赏花宴的消息后,就发现两个教养姑姑的态度变了,不像之前那般好声好气,而是变得格外严厉,动不动就要她们罚跪。
这总罚跪,人就容易饿,所以就吃得多,可是教养姑姑却又不许她们多吃,这一来二去,三个姑娘就有了意见。桑书然先出头道:“姑姑们教奴们规矩,罚跪就算了,还不教吃饭,莫不是故意折腾奴们三个?可是奴哪里做错了?”
教养姑姑卫韫道:“瞧姑娘说的什么话,我二人奉锦太妃之命来教导三位,自然不能辜负太妃的信任。姑娘们不想着好好学规矩,吃东西倒是顿顿不落,可曾想过到了赏花宴那天,穿不进去新制的衣裙该如何?何况那日来的都是高门贵女,若三位姑娘因为嘴馋而让太妃娘娘失了脸面,又该如何弥补?我们二人也都是为了三位姑娘好。”
卫韫说得有理有据,倒是让桑书然也无法反驳,另外两人看她败下阵来,忙唱红脸道:“两位姑姑可千万别生气,妹妹(姐姐)她就是太饿了,昏了头,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两位姑姑见谅。”
另一位教养姑姑白栀见卫韫唱完了白脸,方道:“你们大可放心,便是我二人不为你们好,太妃也不会答应的。不过书然姑娘言语无状,需罚。”
见三个姑娘隐隐又要变脸色,她才微微一笑道:“就罚抄三遍《幽兰调》,如何?”
《幽兰调》是一琴谱,虽然对弹奏者的技法要求甚高,但篇幅不长,三遍也不过就是不到两刻钟的事情,算不上什么正经的惩罚,故而桑书然一听也就认了。
七娘子桑书然是个强硬派,但四娘子桑书仪大概是因着名字里有个“仪”字,算是智取的那一派,她虽然觉得对于卫韫说得有理,却也并不完全相信——桑府也有养了裁缝和绣娘,新制好的衣裳不合身都可以略作改动,改成合身的,如何就能到了赏花宴那日完全穿不进去?
于是她便偷偷找了个机会给了白栀两只小银鱼,试图从她那里套出些话来。可白栀虽然收下了两只小银鱼,却半点有用的东西都没跟她说,只道是锦太后为着赏花宴让她们好好地教。
因着这事是她偷偷做的,故而都没法跟两个妹妹抱怨,只能在心里暗骂这宫里的姑姑不地道。
不过第二日,除了两位教养姑姑,净月轩还来了一位女先生。
这女先生名唤党项衣,是京中有名的才女,也是华太妃的一位侄孙女,因着华太妃没有儿女,桑桑又心善,所以许她每隔半年来探望华太妃一次。
桑桑初时并不知她学识出众,还是有一次在内花园中听到她跟华妃的谈话,其中不乏依经傍注、引经据典,才知晓这是位女子中的“状元”。
桑桑虽然这些年在宫内也读了些书,可她自认大多是一知半解,所以自打知道这位女子学识过人,便时不时地把对方召至宫内为她讲学。
如今赏花宴在即,她有意给三个侄孙女加加“餐”,纵然无法在短时间内教她们太多,可总能让她们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到了那天少说话。
露花倒影,鱼戏莲池,时间一晃,就到了赏花宴那日。
这赏花宴桑桑安排在了晴园,晴园中有着大片司炎从前命人种的紫薇花树,从前因怕伤情,她已经久未到园中赏花了。
贵女们都穿着新制的夏衫,从王宫门口下了马车后就执一把团扇遮面,然后走过千步虹桥,跟着接引之人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回廊。
占了地利之便,桑家的三位女娘到达晴园的时候里面还没什么人。她们三个甚是有心计,到了之后就一派主人翁的样子在门口接待其他贵女。
大多数的贵女虽然与她们的关系不算熟稔,但还是认得她们是谁的,是以有的人虽然心里不痛快,但面子上的功夫却是做足了。
最不给她们面子的是几个宗室女。
这几个宗室女虽然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但亲祖父正是司羡的几位王兄。所以她们不仅身份贵重,而且比起桑氏三女,有个年啊节啊的也是常进宫的,根本用不着她们这种“外人”来接待,故而进门后连看都不看她们三人一眼。
桑书仪等三人见她们如此的不给面子,心中都十分的不快,但想着这毕竟是在宫里,便只把这几份“轻视”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晴园里不仅有紫薇花树,也有亭子假山以及金鱼池。贵女们见锦太后还没有来,就三三两两地站在一处说话。
桑家的三位女娘见人来的差不多了也回到园子里,这些闺秀们有自己的小团体,所以宗室女聚一堆,世家女聚一堆,剩下还有一些从小就相熟的官员之女聚一堆。
桑书仪看来看去,觉得宗室女不好相处,朝臣之女又有熟人在里面,遇到了难免会有口舌上的龃龉,于是便走到世家女的那一堆。
说起来这还多亏了党项衣,用心地给她们教了几天学问,这才让她们自信地来到了世家女中间。
然而这几个世家女,不是祖父是大儒,就是父亲、伯父是书圣、画圣一类的,虽然并没有瞧不上桑书仪她们,但也没兴趣主动跟她们说什么。
官员之女不若宗室女傲慢,也不如世家女清高,她们关注的事情更具体,于是有人看着桑书仪她们几个小声道:“你们有没有听说太妃娘娘办这场赏花宴的原因?”
一杏衫少女奇怪道:“原因?什么原因,不是赏花么?”
一开始说话的那人道:“哪里是赏花这么简单,我听说我娘说太妃娘娘根本就不喜欢大摆宴席,所以定然是有别的原因。”
一粉衫姑娘忽然睁大眼睛道:“难道是……要为王君选新妃?”
“什么?”几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引得其余两撮人都莫名其妙的向她们看来。
“嘘,小点声。”杏衫少女紧张地拉了拉身边人的袖子。
又有人道:“可我已经定亲了,太妃娘娘不会都不查一下就把我等邀请过来吧。”
“你定亲了?我怎么不知道?”粉衫姑娘的眼睛又瞪大了。
“刚定没多久,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
其中一个紫衣姑娘又道:“别说,还真有这个可能呢,说不准太妃娘娘就在不远处观察咱们呢!”
她这样一说,不少女娘连忙收敛表情挺起了背脊。
杏衫少女见她们这样,忽然捂嘴玩笑道:“你们不会都想做君上的妃子吧?”
却立刻有人出言反驳道:“哪有!孔意如你可不要乱说话!”
“我,我就随便一说,你别当真嘛!”这穿着杏色交领绣海棠花外衫名唤孔意如的姑娘父亲是个四品的武官,在这里家世算一般的,故而被人一说就不敢再玩笑了。
紫衣女子忽然开口道:“其实做君上的妃子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吧?”
这话让女娘都沉默了下来。
君上的气度和容貌皆世间少有,原先还不是王君的时候,他连说话都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所以不少女娘都想着做他的正妻。
可是朝臣们早就知道先王属意他,像她们这样家教严格的女娘,便是对父母稍作暗示,都会立马被驳斥了。
毕竟,外戚是不可做重臣的,若是谁家的女娘真成了正宫娘娘,那也就说明自己官运到头了。
可若是为妃呢?那是不是就没有影响了?
只是这样的话闺秀们只能让它沉在肚子里,鲜有人敢真的说出来。
粉色衫子的少女觉得气氛实在沉重,于是又笑道:“说不定太妃娘娘就是觉得此处的花好呢?那些宗室的贵女,还是君上的侄女呢。”
“就是就是,咱们都是瞎想,诶,你们看,那边的屋顶上是不是站了个人?”
“哪有人?”
“锦太妃驾到——”随着一声高唱,少女们都闭了嘴,并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了过去。
桑桑身着一袭深紫,扶着柳条,从晴园西门走了进来。
待她站定,闺秀们已经在全部聚在了下首,宫人一声唱诺,她们就齐齐矮下身去行跪拜礼。
“不必多礼,都起来罢。”桑桑看着这些千娇百媚的少女一挥袖子,自己就有了几分当年葛太妃的感觉。
少女们站起身后就被服侍的宫人带到了各自的位置,桑家的三个姑娘一看自己的座位排在最后,当即脸色就不好看了,还问那宫人:“你是不是不认得我们三个,锦太妃是我们姑祖母。”
那宫女却像是个木偶一般平平板板道:“回姑娘,就是这里,没错。”
三人抬头扫视了一圈,见大家都坐了,只好也跟着坐了下来,不过气闷是再所难免。
桑桑看女孩子们都落了座,略说了几句话就让人开宴了。
虽是赏花宴,但干吃饭总不是个办法,其间必然得有舞乐助兴。
然而正如之前的少女所言,桑桑并不喜大摆宴席,也不像其他上了岁数的妇人那般喜欢儿孙绕膝的感觉。
她最喜欢的还是自己一个人静静的做些事,纵然是需要人服侍,一二足矣。
所以纵然眼前一派和乐,她还是觉出了几分无聊。
她这一无聊,眼睛就向周围瞟,这一瞟,正好看到了一旁屋顶上的女子。
她怎么来了?
屋顶上的人正是奉烬兰。
这可不成体统!
桑桑向旁边招了一下手,羽衣立马弯腰凑了过来。
再说桑家的三个姑娘,因记着教养姑姑的话,并不敢一个劲儿吃桌上的东西。可本来就气闷,这不能放开了腮帮子吃东西就让她们更不痛快,故而当歌舞完毕,有人提出以“紫薇花”为题,每人献诗一首时,桑书柔立马道:“诗太短,不若每人作赋一首,方显诚意。”
她是不相信只有自己不善文章,想着必定有人会驳了她这个提议,却听前面有人轻轻笑道:“早听闻咱们京城有不少才学过人的女子,可见是名不虚传,不如这位妹妹先作一篇,也好为我们打个样。”
桑书柔给这话弄得涨红了脸。
桑书仪不得不给妹妹找补道:“我们姐妹三人才疏学浅,只是刚才见几位姐姐于词赋上颇有造诣,这才想着借此机会学习一番。”
说着,她可怜巴巴地望向上首的太妃娘娘。
隔着那么老远,桑桑哪里看得清她的表情,但这些女孩子的肚子里面到底有多少墨水她还是有所耳闻的,于是道:“这样好了,不拘什么形式,只要写下来就是好的。”
众人都称“是”。
宫人们按照吩咐呈上笔墨,不少姑娘们对着白纸咬起了下唇。
奉烬兰正在房顶上看得有趣,忽听身后有两声人类发出的拙劣鸟鸣,转身看去,正是一身玄衣的司羡。
等她从屋脊上下来,司羡便问她道:“怎么来这儿了?”
奉烬兰一手背在身后,“无事,随便走走,你散朝了?”
“散了一会儿,走,回去陪我用个膳吧。”
他说着就转身要走,奉烬兰却一手拽住他的袖子道:“你不进去?”
司羡莫名其妙道:“进去?去哪儿?”
女子扭头用下巴示意道:“这园子不是在选你的新妃么?”
“新妃?”司羡失笑,“我怎么没听说还有这档子事儿?”
“那现在你听说了,不进去吗?”
司羡深吸了口气,“你想多了,这里面绝对不是在为我选妃,母妃从不管我的这些事。”
他母亲喜好清净,压根懒得操这份心。
“那……”
“走吧走吧,陪我去用膳!”司羡牵起她的手腕直接把人拽走了。
园子里的女孩子们纷纷落了笔,一刻钟后,大部分人面前的白纸上都有了字。
桑家的三姐妹还不至于连首诗都编不出来,所以等宫人来收纸的时候,倒也没出现什么尴尬的状况。
等女娘的作品都收了上来,桑桑让一旁的乐师继续奏乐,自己则仔仔细细地看起了这些作品。
桑书仪听自己的父母说过,姑祖母本就是因为容貌而被先王看上的,于学识上平平,所以见她那般仔细地翻阅,忍不住腹诽:能看懂么?
其实也不怪她们这样想,毕竟她们的亲祖母一辈子也就认几个字,于文墨上不通,反而是她们的母亲,最差也是七品官家的女儿,所以她们根本也看不起亲祖母这一辈的桑家女眷。
桑桑看过一遍,将几个她觉得好的诗让宫人们念了,然后赏了写这几首诗的女娘。
这里面自然是没有桑家的三个姐妹,是以在别人一派喜气的对比下,三人就显得更渺小了。
桑书晚不由悄悄跟两个姐姐道:“怎么姑祖母也不知道夸夸咱们呢?我觉得我写的也不差啊。”
她觉得“文无第一”,即便她写得略显平常,可若是姑祖母给她们面子,夸上一夸,其他女娘莫非还敢说她们的诗不好?
而且这样,她们在闺秀中的地位也就有了。
“许是姑祖母怕咱们骄傲自满吧。”桑书仪虽然心里也不痛快,可自圆其说的话倒是张嘴就来的。
在场的女娘见有赏赐,有心都亮亮本事,便有宗室女道:“太妃娘娘,奴前几日练了一首琴曲,正衬这满园紫碧,现想献予太妃娘娘,太妃娘娘可准?”
桑桑面色和蔼,道:“你既有心,老身又怎会不准呢?”
于是此女洋洋洒洒、荡气回肠地奏了一曲。不说她弹的好坏,冲着她有这份心,桑桑这个做长辈的就乐意赏她。
有了此先例,少女们你弹琴来我画画,你画画来我舞剑,让这场宴会一直热闹到了未时初。等临走的时候,大半女娘都得了锦太妃的赏赐。
桑书仪她们既没有人前舞文弄墨的本事,也没有弹琴舞剑这样的技艺,到了自然是一无所获,看着嘻嘻哈哈离开的姑娘们真是难受极了。
桑桑也不理会她们,让羽衣宣布了宴会结束后直接就扶着宫人走了,桑书晚拽着两个姐姐道:“姐姐,你们说太妃娘娘是不是生气了呀?”
“不会,咱们都是桑家人,太妃娘娘怎么会生咱们的气呢?”桑书仪也不知道是在说给桑书晚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其实桑桑是手下留情了的,今天有她在,在坐的女娘就算再看她们不顺眼,也不会当众发作,她也只是想让她们知道自己与别人的差距而已。
毕竟,现在的桑家已不是当初那个普通的皇商之家,将来也需要有人能为官作宰,统帅一方,否则就会成为刀下鱼肉,成为牵制他们母子的一窝人质。
而且今日这宴一办,桑桑就发觉桑家小辈的德行已非小事,于是她离开晴园后就径直去了泰安宫。
泰安宫里,司羡正在同宣侯议事。
因着事关瀚海,之前为他们司家正名的文书虽由各州县衙门张贴和分发,但此事的监督之责,司羡是给了宣侯的。
如今也过去二十来日了,他自然是要问问宣侯此事到底办的如何。
宣侯道:“这百姓嘛,向来是人说什么就听什么,如今衙门不仅张贴圣谕,各个学堂、书院也有给学生们宣颂,京城周边的几个州县的流言已经平息了,至于南面和北面,还没有那么快——”
“好,此事有劳王兄继续盯着,还有一件事也需要王兄去办。”
宣侯眨巴眨巴眼睛:“君上请讲。”